缚爱

2023-01-07 完稿

 Note:

  此文赠给我可爱的半仙老哥


第一章

  阳光才从云层深处抽出丝来,便由风拨着,交织成苍白的巨网,纠缠住这个寂静的冬日清晨。

  桃井莉香用了很久才完全清醒过来,哦,闲古鸟或许已唱完两支丧歌。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婴儿寄身于死寂的小舟——小舟在湖心倦懒地微晃——这是个忧郁的好时机。她打算搜罗一下有什么更悲情的事情一并想了,可那并不是像皮具的气味一样,在这个房间里也司空见惯的东西,于是兴致也消减到稀薄。她的视线扫过榻榻米上散落着揉皱的衣服、各种皮具,最终落在占据一面墙的,巨大的落地镜上。她瞧见肮脏到陌生的自己。

  强奸并没有过去太久。精液顺着她的腿缓缓流下。她镇定地与镜中人对视。那个和她一样苍白的姑娘,承受过皮具的束缚、鞭笞,存留下肌肤的挣动、伤痕,她腹腔内的脏器抽紧再抽紧随后蓦然松弛,挤出一个极硬的核蹭住胃壁翻滚。

  桃井莉香想吐出来,可最终还是哽住。

  镜中的姑娘打算帮她。

  她伸出一根手指,蹭过桃井莉香干燥的嘴唇,示意她放松。然后她将手指慢慢地插进去,她碰到了她的舌头,她缓缓搅动起来。一直走神的桃井莉香猛然注意到镜子里的情景,那根只伸进两个指节的手指,恍惚之间就像一条蠕虫,扭着它灰白褶皱的皮,入侵进她的身体里面去。惊恐和抗拒异军突起,她落荒而逃。她要远离走廊尽头的房间,跑过铺了地毯的木质走廊,跑下铺了地毯的木质中央楼梯,到楼梯后面,她的房间去。桃井莉香冲进独立浴室,对着盥洗池,直吐到天地翻覆,涕泗横流,就仿佛在她的身体里,一切侵入过的和正在侵入的都不复存在了。

  她擦干净脸上的秽物。痛楚和困倦从身体的极深处涨起来,可她不能休息,每根绷紧的神经都是高高提起的木偶线,操纵着颓然的她去烧热水。

  她陷入电器微弱嗡鸣的等待里。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情,好将自己立刻从被强奸的角色里抽离出来。于是她不再留在浴室盯着热水器巴掌大的液晶屏,转而走出去,赤脚踩在卧室的波斯地毯上,这才发现窗边站着一人,笑盈盈地望着她。

  蓝紫色的天鹅绒遮光帘半掩着,室内浮尘便在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里自由地飘舞,投下蝴蝶般的影子。他立在阴影处,目光随着那些灰蝶——它们停在她绒乎乎的睫毛、生了茧的指尖、鞭痕交错的腰间,又振翅消散在空气里。

  她诧异地盯着瘦削的陌生人。他的眉毛头发都是白的。他穿着齐整的灰西装,像会出席更重要的场合。可他手里捧着她的琴盒。

  若在平时,她一定会将琴盒夺下来。但今天她平静得很。她只是朝他走了几步。她和他都不嫌恶她的衣衫不整。

  有杏花的清香漫进她的鼻官。随之而来的那句“好久不见”,似乎令她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。记忆深处的深处,或许存在过一场簌簌而落的杏花雨,也存在过少年的他和懵懂的她,他的眉毛头发都是白的,她在朦胧的轻柔里也随他白了头。

  她不敢认他了。十三年不会使任何人完整无缺。她自不必说,齐虹憔悴地立在那里捧着琴盒,只像个一碰就要钻出无数白蚁的木质置物架。姜岚想不通,她在记忆里为他做了防腐处理,但端不至于刚取出来就在几秒内颓败得脱了相,眼角的细纹尽显疲惫,连去了茧的手指尖摸起来都像失水的砂糖橘。

  琴盒被放回桌上。

  她替他束起披肩长发。

  他说他找她很久,这独栋别墅实在是太偏了。他说她这动作倒好像他才是妹妹。

  她说她刚成年那会儿还不太能进入角色,时常感觉自己还未成年。

  然后他和她都放松地傻乐,绝口不提颠沛流离的过往。

  “虹哥,我好累啊,你帮我洗?”

  “这不好吧,你自己去…”

  她往床上一瘫。

  他认命地去放热水。

  热水轻托娇躯,桃井莉香倒也不羞赧,凭齐虹替她擦洗。热烘烘的浴室里,她闭上眼贴过去,感觉齐虹像一堵热烘烘的墙。

  他在水雾里认真地问她,“姜岚,这些伤都是他弄的。”

  淤积了泡沫的下水口像一只见惯了罪恶的眼睛,一眨不眨。

  姜岚却答非所问,“打肿了而已,轻伤,不要紧的。”她微笑着抚摸皮肤上交错狰狞的伤痕,像抚摸着什么可以令她愉悦的东西。可它们却实在的使她感到痛苦。

  “这不要紧,那什么是要紧的?岚,你哥是医生!”

  她忽然盯紧了齐虹,瞳子里仿佛盛满了几小时前、黑而冷的午夜。“我只知道你也没法带我出去。”

  齐虹不言语了。

  “但是没什么,哥,这不是你的事。这里很好,桃井先生会教我小提琴,我也不愿去别处。”她抿起唇,惨淡地瞥他一眼。仿佛他再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凌迟她的躯体,割开瘀血的青紫处,流出黏糊糊的血来。

  他只好将擦洗的动作再温柔些。

  她从来都不觉得她是笼中金丝雀,她也不希望齐虹这样认为。金丝雀可以在笼子里选择它要唱歌还是吵闹,姜岚是绘在浮世绘上、羽毛光怪陆离的鸟,不鸣不食不饮不振翅,永远将扁平的奇异的一面朝向众人的眼睛。

  姜岚撑着浴缸边缘站起来,她又是一个沉甸甸的姜岚了。她扯过白浴巾擦干身体,换上粉色芍药花纹浴衣。

  “他去面试新人,不会在晚上十点前回来。如果你够无聊,可以一直听我练琴。”

  齐虹松了口气,好在她没有直接下逐客令。他随意地坐在床沿。

  她拉开窗帘,对着窗外那棵载了积雪的樱树拉琴。骤亮的光线刺得她眼底发酸。

  四季。

  四季多有人情味啊。维瓦尔第的四季里,人们总是热火朝天地活着,将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才好。就连经历一阵雷雨,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。

  齐虹陶醉其中。他开始确信四季在中国被当作胎教音乐是合理的。电暖早已将别墅内的空气烘烤得令人昏昏欲睡。一个人住空旷两个人住又逼仄的卧室,此刻似乎成了一个温而软的子宫,足以驱使他,当然有可能她也,逆时间而上,洄游到曾经不称心却平稳的生活里去。

  他注定了不能永远与乐器为伴。不论是渐厚的中医学书籍,还是他白化病人的视力条件,都告诉他,他不够格。所以当小姜岚闷闷不乐地讲,她不想随她父亲学中医,她想一直拉小提琴的时候,坚定却绝望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掉。

  可是齐虹没办法改变任何事,他只是她父亲的最后一个学生。每当姜岚在年节的亲戚聚会,被勒令表演一首梁祝或是野蜂飞舞时,他总是坐在最后面,仿佛那些尖锐的音符飞至他的面前就已没有能量再使他心如刀绞。

  他永远愧对姜岚。即使姜岚不止一次提醒他,其实他没错。

  她永远不会明白的,他望着全力视奏的姜岚,想。那会是一种无奈者对坚持者的忧虑。

  但她又是那么有天赋。第二天当齐虹坐在音乐厅里听姜岚独奏时,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姜岚穿一件水蓝色的晚礼服,头发用简单的珍珠头饰绾了发髻。晶晶亮走线的长袖,绑带束腰式的收腰,蕾丝层叠的裙裾,在台上灯光的映衬下,她又是优雅端庄的天鹅了。四指翻飞,琴弓缓急,大跨度的换把,每一丝发力都是匀称的,那天鹅伸长雪颈,随时都要于水面腾空而起,飞向她魂牵梦萦的极乐去了。

  任谁也看不出,那是姜岚首次独奏。

  所以她才是得意的,而且永远不会像他那样失意。医学于他只是磨合后的柴米油盐,是不可弃的糟糠之妻。她和小提琴才是珠联璧合,连她们的灵魂都缠在一起,双宿双飞。

  听众在用力鼓掌,他们站起来为她喝彩。齐虹隐在人群里拍疼了手,然后裹挟在散场的人流里离开。

  姜岚只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她的视野里一闪即逝。随后,桃井律剥夺了她的注意力。他收起指挥棒。刺眼的射灯从他身后照射过来,姜岚便被包覆在他的影子里。“桃井莉香,春这部分还可以,夏也凑合,秋在揉弦上明显能感觉你累了。还有冬的第二个乐句,力量不够,第二乐章结尾有一点点和乐团没合上,你为什么没立刻注意到我的手势?后面虽然调整过来,但是之前的不和谐还存在啊。”

  完整的协奏曲在桃井律零敲碎打之下,支离破碎。

  无形的碎片有锋锐的边角,刮花了她难得的骄傲,割出许多白色细痕。她垂下头,答道,“是的,先生。我会练习更多。”可是无论如何,她之前是一提首席,而现在有能力独奏了。看来桃井先生并不想再每次都找其他独奏家合作。她悄悄地安慰自己。

  “第一次独奏,勉勉强强吧,也是训练不足,你还没熟悉自己的位置。下次要和乐团配合得更完美。现在去后台休息室练琴,我七点整接你回家。”桃井律向后台走去。他要指挥他的乐团管乐组的和声,然后弦乐组和打击乐组加进来,而姜岚也要经过训练后才随乐团排练。

  “是。”姜岚跟在后面,放轻了脚步,尽量不让高跟鞋的声响太明显。

  休息室与其说是休息室,倒不如说是个大一点的琴房,墙上装了纯灰色布艺吸音板。窗子很高也不大,大多数时候都是锁死的。窗口下摆了一架白色三角钢琴,琴盖打开着。窗台上放了一只黑色节拍器。三个谱架并排靠在角落里,旁边是个几乎能和墙融为一体的布艺小沙发。

  姜岚锁起木门,习惯性的把琴盒放在沙发上,拉过一个谱架摆上门小协的谱子。

  她已练过很多遍。桃井律觉得她的华彩段还不够完美到“可以展示琴良好性能”的地步。而且开头凄婉得过分了,需要更多力量感。第二乐章还凑合……

  研究了一会儿,姜岚还是从基本的指法练起。

  轻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,她正拉到华彩的倒数第二个乐句。她皱着眉去开门。

  “抱歉打扰了,桃井小姐。”雪名月背着琴盒进来。“还请您指教。”

  “嗯。”见是她,姜岚放松下来。“书?”

  “在的,替您去图书馆借到了。”雪名月从手包里取出书递给她。

  福柯的《规训与惩罚》。

  “麻烦你了,下次不是哲学了。我需要一本关于药学的书。”姜岚把《理想国》从琴盒的隔层里取出来交给雪名月,又把新书塞进去,再三确认从外观上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书,这才接过雪名月的谱子。

  雪名月是乐团的二提,试用已两个月。她刚录取进乐团就找到还是一提首席的桃井,请她指点自己练琴。不管乐团总是有什么关于“桃井莉香是桃井律的女儿才当首席”这类流言,现在桃井小姐已明显有能力独奏,她更不敢小看这个听说比她还小两岁的小姑娘。当她以为要向桃井支付很高费用的时候,桃井提出的要求出乎她意料。

  “指点练琴可以,请你去图书馆替我借一本书,关于哲学的。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给我。但是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些。”桃井翻弄着谱子,认真地对她说。

  “请问…书名是什么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
  “随意,什么都行,只要是哲学家著作。我有足够的时间一本一本看下去。”桃井说道,“不要太拘束。我喜欢只在做重要事的时候仔细。”

  两个月时间里,每隔三四天都会有书的交换。雪名月真好奇她到底读完了没有,而且她哪来那些时间读,再或者,她读这些做什么。但是她很聪明地没有过问。

  “持弓手腕松弛一点,这里揉弦,对。”几分钟后,琴房里流出迥异的两条音轨,时断时续的,听得出它们都在被不断调整。

  两小时后,雪名月从休息室溜出去。姜岚又得到不少可以独自练琴的时间,直到桃井律来带她回去。

  半小时的车程,放在这样少有车辆往来的路线上,也是不短的距离。昏暗的路灯映出影子,周而复始地扫过她,她常常疑心这样漆黑而幽深的夜色是不是一条会蠕动的管道,如橡皮膜包覆的同时又推着这只铁皮小盒前行。她抱紧了琴盒。

  她总是抱着琴盒,仿佛她和琴是生长在一起的。在老家是这样,随母亲到日本寄住在姑父家也是。后来母亲独自回老家,她和她的琴就直接被姑妈从东京不远万里送进北海道的孤儿院。实际上,她对未成年女儿不能为父亲奔丧这类习俗无感,毕竟姜岚不会爱阻挠她学琴的任何人。她只惊奇血缘关系是多沉重的枷锁,又是多轻易就断绝的东西。它可以替父亲说服姑妈收留她们,她亦可以在父亲含冤而死的时候选择袖手旁观。

  那血缘又是个什么东西呢。父亲既可以在轿车失控的瞬间拼命向左打方向盘,保护副驾驶上坐着的女儿,又能即使家境宽裕,也因为一点点学费斤斤计较,逼迫女儿放弃爱好。哪一种是真爱?

  好在桃井律去孤儿院领养孩子的时候,注意到她下颌角的琴吻。否则她也在绝望啊,她恐怕以后和小提琴无缘了。从这点来看,桃井先生是多温柔的人啊。她的思绪飘啊飘啊,最后竟然令她唇角带笑。

  车停下来,她感觉自己正被桃井律抱着。街灯也朦胧起来。桃井律享受姜岚痛苦的样子,所以她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。

  她再次被他撕开时,只记挂着那本书,应该把它尽早藏在床垫下才算安全,即使今夜已经无暇去读。

  似乎过了许久,她体内的疼痛才慢慢消去。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浴衣,回到她的房间里,门落了锁。齐虹一边握着她的手,一边又把被子盖严了些。

  “你在发冷。”齐虹手心的热量正向她流去。姜岚翻了个身,侧卧着,朝齐虹的方向缩了缩。

  “岚,我想让你好起来。”齐虹蹲在床边,担忧地望着唇色发白的姜岚。“你也知道,中医有中医的方式,是那些药片比不及的。”

  “我从心里往外的发冷。”姜岚闭上眼睛答道,“捂不热的。”

  “明天我会拿些设备来。”

  半晌,姜岚蹭蹭枕头,漏过一声微弱的“嗯”,算是答应他。她愿意给他温暖她的机会,所以她会努力不在他面前伪装。姜岚又往边缘挪去,示意他去她身后躺下。“哥,抱我。”于是他的身体包住她。在如此浓稠的夜里,空气都成了缓流的胶水,将房间里的陈设封成一个微缩的模型,隔绝声光。

  他的胸口有力地震动着,如擂鼓。那似乎是一段神秘而奇异的鼓点,令她不禁猜想,会是什么东方的古老仪式,需要巫医,需要锣鼓喧天,才好使她最冰冷的心脏也燥热起来,而后这样的燥热又生长、发散到她的四肢百骸。

  她翻过去,贴紧他,腿也同他的腿交叠着缠在一起。他的皮肤,他的呼吸,都是发烫的,燃烧的。于是她用力和他缠得更紧,嗅着齐虹甜香又催眠的气味,意识逐渐混入烈日与沙漠夹缝中的空气里,扭曲出层层波纹。姜岚沉沉睡去。

  他望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,心中爱意翻涌不息,但也不敢有什么动作,唯恐弄醒她。直到再三确认姜岚已经熟睡,他才从她的拥抱里溜出来。齐虹立在一旁想了许久,还是觉得留个纪念为好,于是摸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,后接着替她守夜。

  关掉夜灯,齐虹算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。但是他听到她平稳的呼吸,他忽然觉得一直等下去,绝不是难熬的事情。

第二章

  药物被分装进营养补充剂的瓶子,码放在姜岚的床头。姜岚每天都要吃下两把药。早晨一把,晚上一把,二三十粒的样子。人造的胶囊和药片们可以为她带来人造的清醒和睡眠,记忆里大片的空白和无边的黑暗。当然,也使她日渐瘦削。

  她偶尔感觉身体正发生着一些变化。她有时不记得自己两小时前有没有喝过味增汤。或是朦胧地醒来后,发现前一天的事情在脑海中毫无痕迹,仿佛她第一秒降生在这个世界上。当然,除了练琴。姜岚从来不会忘记琴谱。

  每隔三四天,桃井律会带她去音乐厅排练和表演,此外的大多数时间她会独自在家。但是最近不一样了,因为齐虹每天都来陪她。

  药液是他配好的。红褐色油状的,抹在皮肤上竟意外的容易干。涂涂抹抹个把小时,他又替她按摩一些穴位,放松过度紧张的身体。她喜欢齐虹热而软的手,贴上她身体的一瞬间,交织在她血肉之中的寒冷就节节败退,慌忙地抽出它那些纤细丝状的触手,拼命向外逃窜。这是在她身体里,单方面压制的战争。

  闻着苦涩的药液气味,她似乎更加昏沉。她放松地合上眼。他说他不会抛下她的。她感觉这就像梦一样不真实,可是缩在他怀里时,又情不自禁地柔软下来。她应该信任他?

  正练着琴,这次她却走神了。齐虹永远在她熟睡后离开,每天如此。他到底需要她什么?她找不到齐虹爱她的原因,同样也找不出一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复杂感情。

  于是她放下琴,走到齐虹跟前,仔细欣赏他的眼睛,手指捋过他的长发。还是熟悉的柔软手感,总让她联想到蚕丝。另一只手压在他的喉结上。

  齐虹哪里敢乱动。一番权衡之下,他决定稍微给一点回应,于是将双臂虚环住她的腰。姜岚狡黠地笑起来,屈起一条腿顶进他双腿之间,手上微施力道,将他扑在床上。

  “哥呀,你好香。”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,也丝毫不打算有接下来的什么动作,只管把头埋进他的颈侧深吸一口气,倒弄得他痒得笑出声。

  他虚张声势地对她说,“你不要乱来啊,小心我犯错…”双手早已经不知道放哪里好了。

  “摸也摸过了瞧也瞧过了,奴也不知道爷羞个什么劲儿。”她红着脸调笑他,努力编造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风情。

  倏尔安静下来。两人拥在一起,享受沉默,享受在桃井律的别墅里难遇的温情。

  她有些久远的记忆,远到她都不确定是否真实发生过了。那是四岁,还是五岁?她的母亲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,她说,“我想要哥哥。”真是天真得紧。她暗自评道。

  他朝旁边摸索几下,抓过手机。“看照片吗?你的哦。好看的。”

  她刷地坐起来,瞪大眼睛盯着齐虹的手机,像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。

  照片里,光线很暗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,略显稚气的姑娘蜷缩在被子里,睡得香甜。

  思索几秒,她凑出零星几个片段,倒是大概清楚了齐虹怎样拍了照片。“哦。”含糊地应下来,她也不看正朝她乐的齐虹,跳下床去翻乐谱。“齐哥,我得练琴了。”

  她知道齐虹在笑。那种笑意使她联想到她的生父,姑妈,桃井律,联想到章鱼缩紧缠住猎物的触手,或是鳄鱼在水中翻滚,流出的眼泪混在血液和河水里。

  冰凉的手指翻到哪篇谱子,乐章的感情如何,全不在姜岚关心的范围内了。她只是机械地从第一行拉下去,像个读谱合成电子音乐的机器。调音,揉弦,接触点从E弦跳到G弦,音程,时值…她得本能地练下去,才好把方才深入骨髓的恐惧忘却。

  接连五天,姜岚恢复除了练琴还是练琴的日子。齐虹就坐在一旁听,闭目养神。直到姜岚再也无法忽视积累已深的不安,它和樱树花苞一样,迅速地肿大起来了,软噗噗的,一碰就要流脓。她不甘心,她要问清楚。

  齐虹就静坐在窗边藤椅上,等她浏览完那本药剂学概览。她扫完最后一页也没找到她需要的信息,书又被藏好,等到明天换成另一本。现在,她有了难得的空白时间。她打算坐下来发呆。

  多云的天气刚好,适合不喜欢强光的她和他。院内唯一的樱树也要开花了。她坐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,眼神飘忽,心想就此说说那件事或许也是个好选择。不料,齐虹却先一步开口。“岚,我想求一样东西。”

  “嗯?”她心里惊讶,“什么?”

  “你第一次独奏,在台上的照片。”

  “哦,原来是这个。”姜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,嘲弄地望着他。“请容我拒绝。顺带地,我倒要和你说说。”她收回目光,平静地讲道,“我想,你对我有点,过度关注。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你。或者说,我是个很差的人,不值得你关注。我甚至完全感受不到你爱我,事实上我现在并不想接触你。”

  她闻到齐虹身上的香味,那或许是杏花吧,至少她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时就这样认为。可是此刻,它不能为她带来丝毫安定。姜岚疑心是她的情绪过分敏感,而且她正在发着无名之火。

  “我不太认为存在无理由的爱,虽然我也无法证伪,但这确实是个普遍现象。”

  齐虹无言。他只是听着她陈述,神色平静,只是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的不甘。

  “你说,吃这些药伤身体。我当然知道。但是我已经停不下来。然后你说,你喜欢我,你想让我好起来。我还记得在老家那边,你对我很照顾,所以我当然信你的。可是这已经过去十多年了…对不起,我今天不太冷静,实在是语无伦次,我应该讲重点。”姜岚顿了顿,试图将乱糟糟的心绪压制住,“这些日子我的确睡得更安稳了,直到上周三,你给我看到…那个。你为什么要在没事先问过我的情况下,拍我睡着时候的照片,还瞒我好久?”

  她相信自己一定是有暴力倾向,否则怎么会想要打齐虹,想让他伤痕累累地疼上个把月?而且,打过了,齐虹也不会再想留在自己身边了吧?这么个有桃井律的,危险的地方,他每次又要异常警惕,唯恐桃井律发现他。

  “我恐慌了好几天,还是觉得应该向你问个解释。请你随便给我个我能接受的理由。”她冷淡地说道,甚至没有瞥他一眼。她的身体冷得发抖。“不要掩饰。当然,就算你说,要我照片回去,是要对着它,疏解一下你躁动的性欲,这也是个我能接受的理由。”

  “岚,你误会了…”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。他开始恐慌起来。齐虹忽然觉得她从来也不是画中雀,而是来去如风的,随时都会卷走他周围所有空气,将他丢弃在真空里。“我只是喜欢你很放松的时候,想留个念想。”

  姜岚不为所动。她像受了完全的背叛那样,恐惧而绝望地对他讲,“你向他们那样发展了,也把我当个物件。”事实上,姜岚只感觉自己是刚挣扎着破茧而出的蝶,却被重新密封在狭小玻璃罐里,连心脏都失去跳动的理由。这也是爱吗,所以她才会说出违心的话,她明明已经明白齐虹的解释,也愿意相信他,将他和伤害她的人划清界限。

  “不是的。不是的。岚,是哥错了,你看着我删掉照片好不。”

  她终于走过来。她抱住齐虹的头,用力压在她胸口。“虽然这样解决了,但我还是觉得你找打。”

  “那你就打好了。”他闭上眼睛。

  “趴床上,跪起来,腰塌下去,屁股抬高。”话虽至此,姜岚早已心软了,可是潜藏着的施暴欲望却放肆地滋长,大口吞吃她的理智,令她难以自抑,眼里涌出泪来。看着齐虹乖顺的模样,她抚过他的脊背,也不愿通过报数之类来让他更害羞了,只是隔着西裤,挥起手掌均匀地拍了十来下。然后姜岚迅速扶他起身,紧紧地抱住他。

  她轻轻亲他的眼睛,双手毫无章法地抚摸他的脊背。“对不起…对不起,打疼你了…”冰凉的唇覆上去,齐虹本能地闭眼,眼球不受控制地轻颤,眼角流出几丝湿润。姜岚尝到微咸的液体,心里愈加慌乱了,急急道,“别哭啊…”

  脆弱的眼部被碰触的感觉并不算舒服,齐虹又不敢躲,只好更紧地环住她的腰,哑着嗓子说悄悄话,“以后生气了和哥说,怎样都好,求你不要一直憋着折磨自己。”

  他伸出手来摸姜岚的脸,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,他更自责了。“我不要你讲对不起,是哥错了,哥错了…”

  而这似乎造成了一些微妙的误会。她细碎地吻下去,湿润的气息吹进齐虹的耳朵。风声嘈杂,扰乱了他的心跳,身体里面也簌簌的,麻痒的。姜岚的拇指从他的眼角开始,描着眼睛的形状,粗粝的手茧擦过眼皮,更叫他难熬。“哥呀。”她低声调笑道,“在地球上只能看到月球的一面,因为那微妙的自转和公转的周期。很巧合吧。”

  似乎欺负狠了。姜岚又摸到他的眼泪。可她还不打算收手呢。

  “不仅是月球背面,眼球背面也难以被看到啊。”

  她忽然抽身出来,放声大笑,在齐虹面前来回踱步。“你太可爱了。眼睛闭得好紧。”

  他向她翻了个白眼。“看到了不。”

  两人笑倒在床上。

  笑罢,姜岚爬起来捞过小提琴。悠扬缠绵的琴声充满了房间。

  “我最喜欢这段了,真的像在用琴来示爱。‘就算遇到病痛和坎坷,我还是会与你一起渡过’之类的。”

  “好端端的,怎就发起誓来了。”齐虹揶揄道。

  “你不觉得《爱的礼赞》就是在讲这些吗。”姜岚望着齐虹,带着残存的笑意,眼里的悲戚他却看得分明。“桃井律说我最近拉过太多次《爱的礼赞》了,怀孕也很正常。”

  “放屁。”齐虹没忍住,爆了粗口。

  姜岚把两道杠的试纸递给他看。“我也是今天凌晨才测的。算算时间,大半个月,这么短的孕期也不足以靠中医的方式发现。”

  齐虹盯着试纸,两眼发直,鲜红的痕迹刺痛了他的眼睛。可他只能闷闷地生气。他恨不得替她怀着。

  “我想想办法。别怕。”他恨自己没办法解决问题又不让她经受痛苦。齐虹把她圈在怀里,在额头印下一吻,似卖身契。

  短短两天,樱花的花苞像商量好似的,齐刷刷开了满树。

  天光昏沉。院落里泥土潮湿,却寸草不生,应和天空的颓。血红的花朵在风里流动,在暗淡的底色上尽显妖异。

  樱花树在她来时已栽下。园子里又陆续地栽了月季、芍药、牡丹、玫瑰,她记得清和记不清的各色花卉,它们的生命都不会超过一个月。樱树却是越发繁茂,开始两年还是浅粉色、艳粉色的樱花,后来却是大红、血红,魅惑得倒像个来者不拒的舞娘。

  她从一排药瓶里选出六个,再从每个药瓶里拣择出外观漂亮的胶囊,手心握了满满一把,吃下去。药物一颗接一颗地填满她的胃,短时间内喝进的温水也太多了。她开始头晕。她不由自主地回忆,已成习惯。

  桃井律深爱他的妻、他的女儿,他攥紧她的手臂拗过去,她的头撞在樱花树上,粉红花瓣都是爱情的精灵,纷纷扬扬地亲吻桃井莉香苍白的肌肤。她右侧脸蹭进粘湿泥土里,耳朵也被塞住,可是她还能听见桃井律在用力地告白。“莉香,我的乖女儿,你是最懂我的人了。你要认真练琴…不练琴的孩子会被埋在树下面哦。”

  她闻到泥土的腥气,或许过一会就要有蚯蚓翻出来呼吸,黏滑的尾带着泥抹在她唇上。她的白色蕾丝裙子被撕烂了,挂在她腰上一晃一晃。

  “莉香,莉香…”桃井律胡乱地啃咬她,阴茎早就挤进去泄他的欲,这时他喜欢说些下流话,说他要死在她里面,说他死掉以后,莉香要一直把乐团经营下去,要一场接一场地演出,她要完成他想做的事。

  “莉香,你说她们为什么不理解我呢,指挥家的妻子和女儿为什么都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,我已经做出成绩来…可她们连瞥都不愿瞥一眼……”他在哭,他要溺死在孤独的过去里,他将她翻过来,他的眼泪滴在她胸口,他啮咬撕扯她的乳头,就仿佛这一刻他和她的关系是倒错的,亦或是他和她的每一种关系,不论哪个都是倒错的。圣母总是慷慨地为圣子献出乳汁,而她哺育一个折磨她的饿鬼。

  她把欢愉变态成的痛苦怨恨羞耻压缩在喉咙里,让它们互相撕咬,于是凄厉井喷而出。

  他对此极为受用,他说他的前妻不会这样动听,他说她或许应该试试声乐。“我不会把你和她们埋在一起的,亲爱的莉香,你是我的天使。你永远不让我失望。”

  “小提琴是最伟大的乐器。”他不顾污秽,拥住她,梦呓般喃喃自语。

 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,手几乎拿不稳水杯。

  “姜岚?”齐虹唤她。“怎么发呆?”

  “哦。”她应道,心不在焉。

  他给她一粒白色药片,又替她倒了温开水。

  她吞下药,灵巧地钻进他怀里,不作声,毛茸茸的头在他锁骨处反复蹭。齐虹叹了口气,紧紧地抱住她。“哥在呢。”

  她又昏沉起来,小腹里绞痛成一团。她感觉周身冷起来。

  姜岚发现自己在一片山林里。瘦骨伶仃的幼树在邪风中摇得像一丛丛高大的苇秆,密匝匝地将她包围。偏偏那一轮又大又圆的寒月悬在她头顶,刺骨寒气喷涌而出,倾洒在她和树林身上,投出大片黝黑的剪影,和同样黑瘦的草木枝干呼应着,摇曳间,如百鬼夜行。

  树在盯着她。影在盯着她。月亮也盯着她。姜岚冷得发颤,却又迷了路,只得在千千万万缕细而韧的目光里,挣扎着环顾四周。

 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声。一下、一下,更像是有女鬼,伸出她那尖而长的干枯指甲,在姜岚心底里玩弄似的搔抓,存心叫她在无边的邪气和恐惧里挣扎。她慌忙转过身去,对上一双发着幽白冷光的圆眼睛。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,扑棱棱地飞远了。然后她看到猫头鹰方才栖身的地方,是个黑袍男人的肩膀。他的脸在能照透人心的月光下依旧模糊不清。

  可是他一定在凝视她,姜岚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这样的感觉,就仿佛这片山林,那轮月亮,包括黑皴皴的风,都是男人身体的一部分。她被他缚在原地。

  他几个闪身便飘到她眼前来,向她的喉咙抓去。她随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。男人冰冷的手抚过的部位,似乎也都坏死般地冰冷下去了。衰败蔓延进她的体内,她听到身体内部,有一团糜烂的肉在被粗暴地搅动,令人牙酸的声音愈发响。腥臭的汁水随着他的动作,不断流出来。

  痛苦早就于她的躯壳抽离。圆月的光芒晃得她晕眩,她不知道男人何时离去,竟也了无痕迹。当她用尽力气从潮湿的泥土中爬起,她看到身下被搅碎的胎盘状碎肉,在黑黄泥土上铺了一层,向周围蠕动的血闪着莹莹的红光。

  房间里很暗,窗子上映出几点雾灯惨绿色的影像。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被裹在毯子里,她知道那条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已经混在血里,正在下水道和黑鼠为伴了。她要在她犯下的罪过上再添一笔。

  齐虹坐在床沿上,俯下身去正翻弄着地上的什么东西,手下不时传来金属和陶瓷轻碰的脆响。他哪里舍得让她看到那些血淋淋的东西,早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替她擦干净,趁她没醒,又拿了几种疗养身体用的炭做做试验。

  她坐起来,看到齐虹正在摆弄的罐子和未燃尽的炭,远远的也能闻到艾草的味道。悄悄观察了一会儿,她倒隐隐有些温馨的感觉。他是暖而软的,令她不由自主地贴近。

  “十年前,要是有人告诉我我要堕胎,我早给他抽死。”她自嘲道,“的确难以想象。”

  这当然不是个好话题。齐虹正要把炭泡进水里熄了,闻言回过头来瞧瞧她,欲言又止。

  姜岚跪坐在他身后,膝盖抵住他的腰,顺势搂过他的胸口往她怀里带。钳子丢在地上。对方也不挣扎,软绵绵地往她怀里倒,头枕在她的颈下。几块大小不一的炭在罐的凹槽里亮着橘红色的暖光,不时迸出点点火星。

  他白色的睫毛轻颤,眼在呼吸交缠间竟成了潋滟湖泊,倒映星光,芦花飞扬,将她的身影也拥入其中。她不愿抽离,只欲湿濡地回望,而后薄唇轻蹭过他的鼻尖,贴上他的唇峰。姜岚环紧了他,像搂住一簇跳动的篝火,齐虹正有力而炽烈地迸动燃烧着。可他的唇却是厚且微凉的,会绵软地同她暧昧不清。他含吮她,细细地抿着她品味,轻易惹得她唇齿微张,他好包覆住她的下唇,湿漉漉地缠到一处去。姜岚循着本能闭了眼,不抵抗也不回应,任由他黏着吻着。她疑心齐虹真的是火幻化的,不然怎会一靠近他,身体就躁动地灼热起来,他含过的唇瓣,竟也麻酥酥的。良久,齐虹湿热的气息流进她的口腔,他在问她,“够了吗?”

  她愣愣地抬起头,环住他胸口的手臂也松开,姜岚看着他站起身来,她回道,“不够。”

  于是齐虹俯下身搂住她,她顺势躺下来,双臂习惯性地攀上他的脖颈。姜岚半眯起眼,微仰着头,用唇去接他。他倏尔伸过手来遮住她的双眼,令她不禁一惊,漏出一声轻哼。温热自掌心传来,恍惚间,她感觉呼吸都颤着,声响如潮汐般涨落。他温柔地抿住她又松开,徘徊不定,她终于肯回应他,唇瓣推挤过去,送进他唇舌之间。爱慕之情就此失控,随津液融至一处,柔滑清甜。齐虹的舌软而凉,溜进她高热的口腔,不及她推拒,已是黏上她那丁香小舌,舌根有力,舌尖温柔,每一次舔舐每一处搅动都令她又惧又爱。

  难舍难分之间,姜岚却还是缓缓地将手抚上他的后脑,另一手扣在他的喉结处,齐虹的颈动脉正贴在她掌心搏动。这使她心中安定不少,才好镇定下来,与他津丝缠连、耳鬓厮磨。

  齐虹又连着在她唇角啄了三五下,姜岚才肯将他放开,准他躺在她身侧,一条手臂仍由她枕着。“你对我这样好,就想要这个呢?”轻佻地揶揄他,她侧卧着,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乱揉。

  “才不是…”他皱起眉辩解,却不料唇上又被她尝了两口,将他后面的话也一并吃去了。他听见她说: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
  他只好叹气。其实这才不好笑。他安慰地揉揉她的头,起身将早已熄灭的灰白炭块处理掉。

  “要是把我绑起来的人是你该多好。”姜岚喃喃自语。“那该多漂亮啊…哥,我爱你。”

  他绝对不愿绑她,他哪里舍得让姜岚去演绎那种畸形的美。收拾妥当,他复陪在她身边。眼下,他只想再靠近姜岚些,随着她去追她的热爱,她身心疲惫时也好安稳地栖息在他怀里。

第三章

  只消一场雷雨,鲜红的樱花便哀哀地混进泥水里,再连上几天的曝晒,花蕊也粉细地剥落,徒留干枯的枝老下去,每一动,皮屑就要纷纷扬扬。日本人的天赋似乎就是能够欣赏残缺的美。当然,姜岚对此嗤之以鼻。

  她嗜好完美的东西。琴弓上的松香不多也不少,A弦调到标准440赫兹,还有柴小协。

  琴和谱子已经带好。趁桃井律还在车库为车子上机油,她又将《药物研究室》塞进琴盒隔层。姜岚满意地送自己一个微笑。

  她一定会成功。

  无风无云,阳光将柏油路晒出刺目的白。道路两侧是连片的建筑工地,掉漆的钢板围起来的土丘足有两层楼高,长满灌木野草。它们此刻也恹恹的或垂头或伏身,毫无生命力顽强的模样。

  姜岚眯起眼睛。即使早已审美疲劳,脖子也扭痛了,她也宁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飞速倒退的植被上,而不是直视前方,将余光全交给桃井律。

  忽然,她的视野亮起来,荒草丛生处,有一朵明黄色的花,由纤细的茎托着向阳而生。

  随后信号灯变绿,在汽车发动的轰鸣声中,姜岚紧着仔细观察它。它有六瓣尖尖的花瓣,骄傲地向外翻卷着,倏尔化作一道细线,逃逸出她的视野。

  “亲爱的在看什么。”

  姜岚连忙转过来垂下头。“没什么,先生。只是刚才有朵漂亮的花。”

  桃井律嗤笑一声。“孩子气。”

  轿车里燥热地沉默着。

  初夏适合柴小协。姜岚靠在头枕上,想念起录放机里穆特小姐与卡拉扬先生的最后一次合作。卡拉扬领起的速度很慢,仿若将故事娓娓道来。他的绝唱是柴小协,是暮色四合,热气蒸腾又流散,舞池灯火通明,少女在欢快的舞步和热烈的回旋中落泪,却未能抛洒到她的爱人身前。

  这场音乐会是专门为一家奢侈品公司的四十周年准备的,那家公司具体叫什么名字,姜岚没有兴趣记住。演出前的氛围令她局促,姜岚在台上一遍遍扫视听众席,却发现齐虹在第二排正对着她的位置,一双灰蓝的眼柔和地望着她。他匀称的身材很适合今天的深色格纹西装。心中稍定,姜岚瞥向指挥。她能成为下一个穆特吗。

  桃井律的指挥棒引起来。不对,不是,速度快了。她想。她猜测卡拉扬先生一定是个温和的人。

  乐团应和着她的琴声,也将姜岚笼罩其中,姜岚只能在震耳欲聋的乐音里靠本能演奏下去,或者说,像羔羊一样,盲目跟随桃井律的引导?她不知道,音乐在继续,故事在继续。忧伤处她微阖双目,唯恐有心之人透过那双含情的飘窗窥见她轻颤的心;欣快时她又不吝灵动,强力下弓浓墨重彩,引得洁白的薄纱蝠袖披肩和晚礼服裙裾随节奏轻舞。又有几人细听出辉煌的琴音里,少女和少女都在伤痕累累地呼求着海阔天空。

  谢幕时,她鞠躬两次。姜岚的目光同齐虹的在空处拥抱了一下。然后她要和他暂时分别,她要在演出后替桃井律买黑咖啡提神,好应付接下来的应酬。

  巨大水晶吊灯的照射下,会场里的所有玻璃杯、瓷盘、刀叉都在闪光,像被封在水晶球的内部。三位小提琴手和一位大提琴手在一排奢侈品展柜旁,拉着走调的舞曲,姜岚听出刚才比较靠近她的那把小提琴的D高了八分之一个音阶,而F低了将近四分之一个。其他人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,他们忘记本职,专注于奉承吹捧客套。餐具酒杯碰撞,叮铃当啷地响。

  她抱着琴盒,藏身于会场角落里,好远离烟酒气,存活到应酬结束。她看到会场中央,桃井律被一众成员簇拥着敬酒,雪名月也隐约在其中。

  她复低头轻抚琴盒。

  “这次小雪名进步很大嘛!”桃井律显得很高兴,小眼睛眯缝着打量雪名月。“我记得…实习六个月了吧?”

  雪名月恭敬地回道,“是的,桃井先生。少不了桃井先生和桃井小姐的栽培。”

  “唔。”他将酒杯随意塞给旁边的一位乐手,向雪名月伸出一只手来。“雪名小姐,跳一支舞吧。”

  雪名月毫不犹豫地将手交给他。“荣幸之至。”

  彼时正是《春之声圆舞曲》的序奏,他和她缓步起舞。

  雪名月庆幸自己接触过圆舞曲舞步,忽而又想到桃井莉香已经同桃井律生活很久,而她的母亲、也就是桃井律的爱人,却并无消息。

  雪名月向他贴近几分。她注意到桃井律朝她微笑,春之声便颇有些仲夏的味道了。

  他凑近她耳边,轻声询问,“桃井莉香指导得如何?”

  “承蒙她关照。她是出色的小提琴独奏家,在指导方面也一样出色。”雪名月仰头看他,笑得甜。

  “哦,是吧。”桃井律同她拉开距离,她灵巧地旋转一圈。他的手又庄重地搭回雪名月腰上,就这样一直保持到尾声。

  桃井律向她行一礼。随后他向众人告别,表示失陪,趁着天色尚早,他要陪桃井莉香练习一些协奏曲。

  在一片夸赞他敬业的喧哗声里,桃井律扯过姜岚的手匆匆离开。

  他走得很急,令她几次踩到裙摆险些摔倒。他攥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,像饥饿的熊咬住鲑鱼就要往下吞。

  她被他捞起来丢进副驾驶,随后车门“砰”地关上,整辆车都猛地晃动。车门缝夹了她的礼服下摆。姜岚扯了两下,纹丝不动,又怕更大的动作会被他视作反抗,遂放弃。

  午后的车厢有蒸笼一般的热量,黑色真皮座椅烙在她皮肤上,像那层礼服不存在。姜岚惶惑地用余光扫向他。桃井律猛踩油门。

  车窗大敞。热风混合了沙尘涌进车厢,闷住她的呼吸,将她压在座椅上。轿车在高速行驶中竟保持了一种飘忽的平稳,令姜岚想起雨燕收拢尾羽,倏忽扑进浓密乌云和暗涌浪潮的相接处,刹那间雷鸣电闪,巨浪滔天。

  别墅里从来只有桃井律和她,极静,毫无人气。“今天你用不着报数。”桃井律的声音不大,很平静。“也没有安全词。”

  “是,先生。”她答道。她对着摆放在玄关的镜子,整理碎发,脱下披肩和礼服,只剩内衣。

  所有遮光窗帘都被桃井律放下来。射灯将大厅装扮成类似音乐厅舞台的模样。

  他掀起大厅中央楼梯前,曼陀罗主题的波斯地毯。地毯下面的实木地板上,切削了凹凸不平的菱形图案,像水波。

  她背对楼梯跪下去,任凭桃井律取来皮革束缚带扣住她的脚踝,又加上金属延长链,分别锁在楼梯的两侧栏杆上。跪姿稍有变化,金属链条便摩擦着哗啦啦地响。姜岚很清楚,不发出声音才是保证安全的唯一方式。

  桃井律绕过她走上楼梯。他踏得很轻,倒是阶梯各部件承重而发出的声响更大一些,咿咿呀呀,锯她绷紧的神经。

  姜岚试图猜测发生了什么,这关系到她如何脱险。她绝不怀疑,如果不是她的小提琴才能,桃井律会毫不犹豫地…就像他对他亲生女儿做的那样…可问题是,桃井律会为此多看重她呢。是啊,姜岚甚至知道他犯下的罪过,每一桩每一件,桃井律都毫不避讳地讲给她,像做错事的稚子向母亲求助。

  她忽然意识到,她隐约看见雪名月和他跳舞。对,一定是她。所以,他很可能已经知道…

  她不敢再想,收敛心神,因为烟草气味由身侧飘来,冰凉的皮拍已经沿着她的脊背向下划去。痒觉貌似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,当姜岚无法预估出他触碰她的轻重时,她一定会痒,不由自主地弓起背。皮拍因此砸在她背上,镶在拍上、细细密密的金属铆钉蹭过她的蝴蝶骨,晕开一片红痕。姜岚感觉连心脏都在胸腔里猛烈震动了两下,但她咬紧牙关没有痛呼出声。

  有玻璃和冰块碰撞的清脆声音。姜岚来不及多想,双腕便被扯到背后,细麻绳从手腕蜿蜒而上,不断抽紧,将她的双臂直挺挺地缚在身后,迫使她完全挺直身体。重心的改变使膝盖承受的酸痛更加明显。然后粗粝的绳绕至她身前,缚住她的胸腔——她的乳房被勒得发紫,原本淡青色的血管此时也蔓延出极为狰狞的纹路。

  桃井律施施然踱到她面前,皮拍柄由小拇指勾着,另一只手甚至端着一杯冰镇柠檬苏打。

  他放松地陷进沙发椅,双腿叉开对着她。“你琴技越来越厉害了。”

  她垂下头,和他无声地僵持——好在那本书已经送回雪名月手里,可坏消息也是如此。

  姜岚感觉粘腻冷汗正和玻璃杯外壁上凝出的水珠一样,不住地渗出又滑落。

  “新转来的小提琴首席经验还算丰富,和你配合得不错。”桃井律抿了一口苏打水,压下醉意。“至于那个雪名月,她不会通过试用期转正的。”他盯着她。

  金牌指挥家在台上是王,在幕后,也自诩为姜岚的主君。

  “桃井莉香。你给我想清楚。你离开我,离开我的乐团,还能做小提琴独奏?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婊子。”

  他用手背试了试脸颊的温度,很烫,于是又猛灌下几口冰水。那点凉意直往前额上冲。桃井律镇静一些,或许并不全因为冰水,姜岚的服从取悦了他。

  他握了皮拍,将杯子搁在茶几上。先是轻拍她的肩头两下,示意姜岚俯下身去,在她的乳房刚刚贴近地板时,桃井律重重拍在她的大腿后部。姜岚失了平衡,扑倒,胸前皮肤被菱形雕花磨出大片白痕,又很快泛起艳红。接连而至的几十下重拍几乎打在同一位置,本以为铺天盖地的痛,此时竟变成电流游走似的麻,流窜在血肉里,被它们刺激过的柔软组织就迅速地钙化,封闭掉过于丰富的感知。

  皮肤像吹涨的气球一样肿起来,绷了薄薄一层透明的皮。皮下淤着黑紫色的血。

  挣扎是不存在的选项。他的爱意在吞吃她。姜岚猜测自己一定从血液难以流通的四肢开始腐化了,然后轻飘飘地剩下躯干,弃在地上。桃井律身上浓重的烟酒味劈头盖脸扑上来,熏得她听见自己耳边血潮嗡鸣。

  “莉香,你就是狗,也是我调教的母狗。他们所有人,休想有任何机会接近你…”皮拍终于被丢在地上,桃井律喘着粗气,在她身前蹲下来,双手捧起她的脸。“你不该私下里教她。你要自立门户吗!“

  她在他手里毫无反抗之意。若不是她的胸口微微起伏,桃井律几乎要把她当成一具蜡像了。

  “你还不会演奏。你只会害人。雪名月就是你害的,她离开乐团是因为你!”

  她竟暗自松了一口气。桃井律还不知道。于是姜岚泪水涟涟地抬眼望着他,她说是她的不对,她不该答应雪名月的请求,她只是担心雪名月会影响演出效果。

  “我再也不会了…先生,您原谅我…”

  他提了麻绳起身,姜岚由此被带起来,只是膝盖以下都因跪得太久难以动弹,反扭着的手更不听使唤。

  她被按进沙发椅里,记忆棉做的厚垫子推挤她的胸口。她的双腿无力地垂着。桃井律厚实的手掌摁在她后背,另一只手摸下去,带着粗糙硬茧的手指捅进她里面,朝两边撑开,向深处掏去,兴师问罪。

  他看到他的孩子,正到了要渡过幽幽流淌的河,由魂体成为人的时候。小孩怯怯地在对岸瞧了瞧他,一扭头逃回去。小孩没能成为另一个姜岚,姜岚用那颗药,救了他的孩子。

  是这样吗。

  桃井律心慌意乱。血顺着他的指头,静悄悄地流。手掌、衣袖都黏糊糊地殷红起来,像是他又杀了人。

  不,一定是比杀人还严重的、还沉重的,否则桃井律怎会失了全身的力气,所有细胞似乎都失去支撑的力量,他层层溃败,向内坍缩成一个渺小的点。

  而姜岚却觉得身体膨起来,缺氧的血液叫嚣着要撑破皮肤,接触空气,她徒劳无功地呼吸,呜呜地在胸腔里哀鸣。

  酒醒大半。他呆呆地放过她。绳子也松开。

  她迷茫地倒在地板上,鲜血淋漓。

  意识飘飘乎乎,脱离半死不活的躯壳,在半空中飞。齐虹会来找她吗。眼下,姜岚就想要齐虹抱住她,再也不松开。她又想他可千万别来了,桃井律会杀掉他,搅烂他清澈的眼睛,他可如何再撩了含情秋波勾她?

  可是,齐虹又决不会丢下她,他和她说好的。

  那会是一个未苏醒的黎明,天空要缩回云做的厚被子下贪睡,它妄图在漫长睡眠中死过去。姜岚忽然对他呢喃,“哥,你不能不要我。”

  “我不能不要你,什么意思?”齐虹才睡醒。

  “意思就是,只有我不要你的份儿。知道了吗。”她转过头望天。

  “好。”他却又立刻诚恳地应下来了。

  如果有人说,齐虹对姜岚一点点男女之情都没有,姜岚反手就要抽那人一琴盒。鬼也不信。所以信任了有什么好,结果她比谁都怕失去他。可是,她又凭什么留住他呢。凭她寄人篱下,凭她受人凌辱?于是姜岚又相信“没有男女之情”的屁话了,她宁愿能和他在兄妹名义的血缘关系上纠缠不清。

  “莉香,我今晚飞机,出差去新加坡,然后台北。我取消了下面四个月的音乐会…回来再补生日礼物给你吧。”桃井律洗掉手上的血迹,拖着行李箱出来,看到还扑在地上的姜岚,破天荒地没有恼怒。“我打算亲自去邀请Anne Hassid小姐,当然,可能会有别人。我出去了。你要给我练琴。”

  她耳朵贴紧了地面。听到大门从外面锁起来,姜岚就颤着,用手臂艰难支起身来。真是的…如果能有幸见到Anne小姐,爬着也得去练琴啊。

  她攀在床头柜上,够她放在床头的小提琴,抽回手时碰到了旁边标着维生素B的药瓶,其实里面装着的,是她赖以维持清醒的咖啡因片。它连同那一排药瓶,多米诺骨牌似的从柜上坠下去,居然还有忘记拧紧的瓶子,药片稀里哗啦撒了一地。

  她紧紧搂着小提琴,琴头靠在她肩膀上。姜岚侧卧在地毯上无声地哭。她专心致志地哭泣,仿佛整个世界忽然从遥远的边际开始,崩解,散逸。覆巢之下,周围的孩子和家人团聚享受生命的尽头…可她是个孤儿。

  她又尝试站起来,一手拎着琴和琴弓,另一手扶墙,挪到窗前。樱树在傍晚的风里,咝咝地扭动枝干。姜岚把琴谱铺在窗台上,没想好从哪练起。她忽然觉得应该先换件衣服。

  齐虹轻手轻脚地找到姜岚的房间。房门虚掩,却不透出一丝光。

  莫非姜岚已经休息?

  他踌躇片刻,还是缓缓推开门。

  太阳早已沉进地平线以下,小小房间浸透在紫罗兰色的粘稠暮光里。姜岚背对他,黑色浴衣随意挂在身上。肩托垫在半露的肩上,谱子翻开,她还保持着琴弓搭在弦上的姿势,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。他的动作已足够轻,却还是扰了姜岚。

  弓弦摩擦,吱吱地响,他怔愣地看着姜岚的身子不动,头竟扭过半圈,目光空洞地盯住他。漆黑的瞳子轻颤,分不出眼白,脸色又像涂了铅白,成为另一个极端。随后,气流开始蹭过她的声带,她发出木偶般的嘶哑绝望声音。“我爱你啊,哥。”

  齐虹锁好门,快步走上前去,接过她的琴和琴弓,拥住她。“我也爱你。”

  “你怎么挑了第二排坐。”她站起来,血还淌着。“离台太近,弓弦摩擦噪音太大,不好听。”

  “你技术好,没噪音。”他将她安置在床上,“练琴也不差今天晚上。”末了,他摊开手,“我发现一只瓢虫,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。”

  黑底橘斑的瓢虫在她掌心迅速爬,姜岚痴痴地笑,不顾声音早已哑了,“好痒。”她仿佛在瞬间童稚化了,一边玩得开心,一边配合齐虹处理伤口。很快折腾累了,她将瓢虫引到床头柜抽屉里。瓢虫乖巧地趴在里面一动不动。

  然后齐虹去清理地上的药片,以他的视力,不开灯做这样精细的事还是很勉强。

  她伸着脖子看他,“哥,别收拾了。眼睛难受。”她伸过手去,示意齐虹把捡起来的药片给她。姜岚抓到一把百忧解、咖啡因、地西泮。

  “你早就不应该吃这些了。”齐虹皱起眉。

  “我想让你绑我。”姜岚自说自话。“哥,是时候了。把我吊起来。”

  他看着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,开始燥,那些话说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,总之只要说了就不好,它们最后都会返到他自己心里,钝钝地痛。“我跟你说不可能的。我舍不得。而且你也答应过我,不能伤害你自己。”

  “桃井律和我的理念不合。”姜岚接着讲下去,“我一直在观察他…他把绑缚作为拘禁我的手段,服务于肉欲。”

  “可明明这是一种艺术啊。粗糙的绳啊,柔软又强硬,把我完全抱住了。”姜岚期待地望向他。他却偏过头,闭上眼,第一次让她落了空。

  “不行…不行。”齐虹拒绝她的样子像极了负隅顽抗的士兵。“我是医生,我只会救人,不会折磨人。”

  “如果你认为是折磨,那折磨我完全可以。我都能跟桃井律说爱,我根本就谎话连篇,我在欺骗、利用你的感情,你还不明白吗!”蜷缩着身体,姜岚的确压抑地歇斯底里起来了,明明身体已经糟糕得不成人样,姜岚依旧欲罢不能地,用极端情绪撕扯她自己的精神,就仿佛她是由贬低、疯狂和躁郁编织而成的巫毒娃娃,她存在的本质意义就是不断伤害自己,来换取微弱的一丝死得其所。“我说我以后去歌舞伎町拉琴养你,你也信得了……其实我不会演奏对不对?我不是…不是合格的小提琴独奏…我,是个,婊子?”

  她怨恨自己说来就来的眼泪。欺骗非她本愿,可这种透明微咸的液体含在眼里,总使姜岚辨不清自己是否倚仗它欺骗了齐虹,逼迫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。

  “你冷静一点…”齐虹一见她要哭就无技可施,他放轻声音对她讲,“大家的掌声作不了伪,岚,你很厉害的。”

  她就孤注一掷地用齐虹的话说服自己。齐虹说她是他最欣赏的小提琴独奏家了,她有才华有天赋,她还年轻,她会有最好的生活。

  “所以,以后去哪都好,别丢下我。”

  他的眼神软软地挨上她。

  她缓慢地松弛,眼泪终于没有淌出来。姜岚迟疑了好半晌,才弱弱地解释道,“我不是想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…对不起,我刚才,情绪,控制不住。”

  “没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。”他摸摸她的头发,“对我就少点胡思乱想吧。”

  “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,你才能完全信任我呢。”齐虹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,总让她联想到“可爱”这种词。

  于是她叫齐虹亲亲热热地搂紧她,她去咬他的嘴唇,嗅他的香味。姜岚要陷进热腾腾的水汽里,才好让她的伤痕少些痛楚。“所以你会陪我试试吗,绳子…什么的。”

  他逮住姜岚胡作非为的间隙,迅速说道,“不管怎样,伤好了再说啊。”然后又是绵长绵长的纵容了。

第四章

  小黑趴在窗上,悠悠地向高处爬。姜岚对于取名一事的想象力实在乏善可陈。她叫瓢虫小黑只是因为它的黑底色。

  “你真的要试吗?”齐虹局促地反复瞟向她。“我想…你至少应该换一件…浴衣总是不太适合。”

  她倒是无所谓了。她对小黑的兴趣远大于对她自己。

  小黑喜欢强光,就算六条细腿在玻璃窗上打滑,也要拼了命地把自己划进浅金色的阳光里。可那太高了,它抬脚的工夫就足以使它跌落。它只能倏地展开双翅保住性命。

  她饶有兴致地看它循环往复的行动。末了,姜岚答道,“你帮我挑一件?”不由分说,她放下窗帘,留小黑独自在窗子附近挣扎,然后拉起齐虹的手,领他去卧室门旁的衣柜。

  打开衣柜门,里面只挂着两类衣物,浴衣和晚礼服,泾渭分明。“如你所见,我在这里的生活不需要其他种类的。”她笑吟吟地看他,就像科学老师听到学生一本正经地说“太阳会从西边升起”那样,看他出糗。

  “好啦,不捉弄你了。上次那件白色的晚礼服吧,长度还算合适。”姜岚以手为梳捋顺长发。

  于是她赤足,一手提着裙摆,一手拽着他,上楼,去皮具收藏间左侧的房间。那间房除了整面墙的镜子和地面铺的榻榻米外,天花板上安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钢环。

  她本计划去对面的厨房找几袋米当重物,但最终却在这间房里找到一个滑轮组。姜岚这才明白钢环侧下方地上的几个金属扣的其它用处,倒是给她提供了方便。桃井律不知为何从来不对她用这些,却还是准备了——他更偏好直接拽绳子,然后在金属扣上打结固定。

  她解开一束原色的细麻绳,交给齐虹。

  这似乎与医生的初衷相违了。齐虹犹疑地伸出手。他几乎确定这是她的圈套,令他进退两难,最终甘愿迈入其中…如果不按照姜岚的请求做下去,姜岚就永远也欣赏不到她臆想中的美好,她会遗憾,像毛茸茸小熊在春天里失去女孩和长满三叶草的山坡,它再也不能和她嬉闹一大天。

  可绳缚会使她的血液循环不畅,无论多少,都是损害身体。他医不好她的自毁欲,所以在今天过后,齐虹就不是个称职的医生了。

  他只是个想讨得妹妹满意的哥哥。

  从小腿开始。齐虹遵从她的要求。绳子绕成蛛网,密密匝匝地缠上去,将她的裙子也缚住。然后蛛网向上蔓延,紧缩。

  “还行吗。”他忍不住询问道,哪怕知道姜岚不会回答。她被缚住的部分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苍白,她就肃穆地立在那里,放任绳索向上攀缘,完全自愿被摆布的感觉令姜岚既厌恶又新奇。

  “接绳子,然后把尾部打的结藏起来。”姜岚需要继续下去,来证明她观念的合理性。“绕过去,腰部是一个承重点,打活结,剩下的穿过钢环,绕在滑轮上。”

  绳子握紧了她的腰,对称地向上生长。或许在某个角度看去,姜岚真的像一尊维纳斯像,只是,除了双臂和头,其他部位早就裂痕密布,脆弱得不堪一抚。现在,那些裂痕还要蔓延到她的手臂去,可是,他停手了。

  她不解地看他,他说,“我不会再绑下去了,这么细的绳子吊缚会伤人。”齐虹拆绳子的速度比绑上去快得多。“我查过的。”

  “在我面前也要装下去吗,岚。”齐虹丢开绳子,掸去白衬衫上的麻绳碎屑,“为什么把生命消磨在强迫自己认同完全不理解的事情上?”

  “一切你真正想做的事情,我都会陪你做,包括活下去,包括杀了我,只要你真的想,我就不反抗。”

  “如果我是要寻死呢。”她坐在榻榻米上,撩起裙摆,揉搓冰凉的小腿。它们被绑住太久了。

  他凑过来,拨开她的手,换他温暖的手掌贴上去。“那你得带上我。”

  “艺术家小姐是无法被束缚的,她和灵感一起,天生如飞鸟一般自由。”她似乎听见齐虹在说,或许这话从来不是出自齐虹之口,她看见齐虹站起来,又伸出一只手要拉她起身。

  交给他手的瞬间就是妥协。姜岚忽然承认了她的自愿是多无望且可悲,乃至于一厢情愿的。她如何也不可能醉情于以畸形为美的艺术里。绳的拥抱再温柔再强硬,不过是假借了爱的名号。

  “所有的窗和门一样被锁了,除了这扇小气窗。”她朝他甜蜜地笑,踮起脚尖转个身。

  踢开地上的一团绳子,姜岚敞开窗,当她再次走回齐虹身边的时候,蝠形薄纱广袖由风而起,她俨然成了一个从心所欲的仙儿了。

  “哥,你爱我吗。”

  “嗯,爱你。”

  她由他牵着走。走下楼梯的时候她叫齐虹转过来面朝她,“想把你推下去哦。”

  他转回身,微仰起头和她对视,随后闭上眼,肩也放松。姜岚双手搭上他的两肩,作势欲推,却又迅速滑到他后背去,环住他的脖子。

  “不是要推我下去?”齐虹睫毛颤着,抬起条缝瞧她。

  “我这不还想着呢吗。”姜岚满不在乎地坐在台阶上向后躺倒。齐虹慌忙一手托住她后颈,另一手垫她的腰,手肘撑住身体免得压伤了她。

  木台阶咯吱咯吱响。

  “我真是…上辈子欠你的。”她索吻时,齐虹咬着牙忍痛说道,而后将她更紧地拢在怀里,唇找上去。

  他的碎发扫在她眼睛附近,痒痒的,姜岚闭上眼,和他交换一个毫无章法的、有情无欲的吻。

  “你一定会成功的。”他说这句话时还是喘的,热腾腾的呼吸扑打在她脸上。“你会自由。”

  他拉着她,两人歪歪趔趔地爬起来,明明很宽的楼梯,两人愣是走得四条腿直打架,绊来绊去地回房间,疯疯癫癫地乐。

  樱树挂着萎蔫的叶片,在寒风里瑟缩。他和她的快乐之下,凋零的院落也显得不甚肃杀。

  姜岚接着拿玻璃杯底磨咖啡因含片,白色粉末用餐巾纸收集起来。“哥,小黑吃什么呀?”

  “不知道啊。”齐虹插上耳机,听他的医书。

  小黑趴在阳光直射的窗台上,一动不动。

  她将粉末倒进一只空药瓶里。然后练琴,然后被齐虹催着睡觉。姜岚认为这样的生活即使单调,也是一种甜蜜的单调,至少她发现,齐虹的美声很好听。

  即使他更加频繁地陪伴她,停药后的生活无异于折磨,尤其是睡眠。姜岚辗转反侧之际,他会赠她一首舒伯特小夜曲。

  “虽然练不下去乐器了,可你哥嗓子还是够亮呢!”齐虹坐在床沿骄傲地挺直了身,一手轻抚她的背。

  沉郁悠扬,他的歌声穿过深夜,飘向她,叫她沉醉在幻想乡,走过皎洁月光下的葡萄架和紫藤萝。他的歌声穿林度水,引她游赏,去柠檬花盛开的地方,香橙和番石榴忘情地散逸果香。清风徐徐拂过,眼睛都凉丝丝地甜起来。

  树梢在耳语。树梢在耳语。

  他是她的夜莺,只流连在她的指尖,为她歌唱。

  直到樱树的枯叶铺满院落,小黑的动作也迟滞了。齐虹说,她的生日他还记得。

  他带给姜岚巴赫的《降E大调长笛奏鸣曲》黑胶唱片,祝她十九岁生日快乐。

  “我第一次来这里,就看到大厅角落的留声机…还有那么多唱片,桃井律会重复听吗?”齐虹将唱片放在盘上,上了发条,唱盘徐徐转动,唱针也搭上去。

  哀婉的笛声荡漾在大厅。

  他坐进沙发椅里。她黏上去,软垫又向下一沉。姜岚紧挨在他身边听这一曲,像稀树草原一棵孤零零木棉树下的两根草,从发芽到枯死,薄叶片连同细草秆僵了黄了,它们的根系还都缠在一起。

  “最出名的就属第二乐章了,西西里舞曲。”她搂过齐虹,故意在他耳边呼着气音,说,“有点像德彪西的《牧神午后》。可是……”

  她眼睛骨碌转了一圈,似乎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,唇角微扬。“嗯,哥,再放一次,我们来跳舞吧。”

  姜岚把头发松散地编起来,轻扯他的灰西服袖口,欢快小鹿似的邀请他。她豆绿色的鱼尾裙摆镶了荷叶边,缀了鼠尾草浮雕纹饰,紧身长袖上刺绣的枝叶蔓生令人联想到拥抱古树的青青细藤。

  散射的阳光漫进了整个大厅。

  “今年真的很巧合。”齐虹去拨唱针,一面偏过头,眯起眼来欣赏阳光里的她,“你阴历生日今天,刚好也是我阳历生日……”

  她就暖融融地朝他笑,长长的睫毛上也有阳光的金色细芒在跃动。“那我也祝虹哥三十四岁生日快乐。”

  “唔。”他触电般缩回手。血从食指尖渗出来,唱针刺破了他的手。

  她赶过去,“手怎么了!”

  他随手抹了一下,然后竖起手指展示给姜岚看,“扎到而已,没事啊。”可血液还是一泵一泵地渗出来,沿着他抹过的那道径迹,蚕食下去…姜岚只好握住他的手腕,抿住他的指尖。唇瓣挤压着伤口,血流进她嘴里,她尝到熟悉的腥味。

  他几次要抽回手,都被姜岚更用力地钳住。

  “止血了哦。”她松开他,给留声机上发条。

  他怕她刺伤手,要拦她,姜岚却更眼疾手快地将唱针拨回去。

  在羽管键琴的前奏声里,他和她走向大厅中央。起舞的瞬间,他和她就真的幻化成两根草了,依偎在木棉树下,晃,听稀树草原上空飘荡的牧歌,木棉树叶上的日光翻飞忽闪,也仿佛发出了羽管键琴琴锤敲击特有的泠泠脆响。

  茅草蹿了一尺多高。孤独的牧羊人吹他的长笛,眼瞧着青翠的笔直的茅草被晒成干黄的尸体,草原就成了望不到边的乱葬岗。躯壳们保持朝天上冲的姿势,魂灵们困在躯壳里,左冲右突寻不到超渡。

  “哥。”姜岚依然俏皮地笑,贴近他低语,“西西里是一类编曲,最早的西西里舞曲是用在葬礼上的哦。”

  姜岚的卧室昏暗,门敞开着。小黑飞出来,它兴奋地发现了更温暖的大厅,它重重地撞到窗户玻璃,甲壳朝下摔在窗台上,弹了两下。它晃荡着半球形的身体,艰难地翻过身爬起来。黑色长翅已经难以收进壳下,就像披风一样由它拖着。它划拉着早已僵硬的六条腿,摇摇晃晃地、一往无前地向遥远的窗沿走去。

  那里渗着它喜欢的阳光。

  它伏着,再不动了。黑甲壳上的橘色斑点早已磨得发白。

  舞曲也结束了。

  姜岚捧着那张唱片。比她还高的五层樱桃木架紧靠墙,立在留声机旁,唱片和光碟依据制作时间码放在架上。

  “如果不是怕抽取麻烦,他会把架子塞得没一点缝隙。”姜岚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排。“碟片太多,所以楼上,他房间里还有两摞。”

  “桃井律就是这么一个,深爱古典音乐的人啊,哥,我不明白,深爱古典音乐的人为什么会杀人?他又是怎样想,才让我每天都像朝拜一样,走上楼梯,去厨房和餐厅准备…”她坐在地上,倚着摆放留声机的樱桃木柜,闭着眼睛对她的哥哥讲下去,“所以,哥,你知道的。我极喜欢你送我的礼物,这张唱片。”

  “可我留不下它。”

  咔嚓,咔嚓。姜岚缓慢地掰它。黑胶唱片在她手里粉碎,这是场无法遏止的告别。她一片一片地将它们抛弃,姜岚知道,明天凌晨,垃圾车会经过,就像鸟雀啄食格蕾特的面包屑那样,它要将她珍视的物件彻底抹除,让回忆里那条温情的退路查无可查,死无对证。

  “因为他快回来了。”

  她哭得晕乎,或是晕乎地哭,在窄床上。她挤着他,睡得沉,仿佛将她和他共同度过的生日也塞进长梦里,就此无从念想。

  桃井律回到别墅,已是傍晚。他的莉香在楼梯前练柴小协。

  他放下纸袋,取出里面一大一小两个扁盒子。“我订了新礼服给你。鞋子就还是红色绑带那双吧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不出所料的及地长裙,由酒红色渐变至深灰色,绣了龟裂暗纹。

  “演出在一周后,Hassid小姐会有肖斯塔科维奇的《第一小提琴协奏曲》,再接两首波尔卡,然后是个活跃气氛的节目,Hassid小姐邀请你二重奏,她选了肖氏的《五首小品》。”

  “所以从明天起你要和她单独排练。听众们都是政要,不许有差错。”桃井律打开小扁盒,里面是一条红宝石项圈。“我在拍卖会上看到这条,感觉很适合你。”

  它的确很美。心形的鸽血红主石,目测不会小于十三克拉,铂金项圈本身又以蛇为主题设计,盘绕着紧密镶嵌了红宝石和钻石辅石,三角蛇头向下探,衔住主石,颇为巧妙。

  “我帮你戴上…”桃井律为她戴好后,将她箍在怀里,狎昵地抚弄她的头发。“不要摘下来了。”

  所以就连睡觉也要戴着吗。

  那条宝石和贵金属制成的,华美的蛇,缠住绞住锁住她。蛇头趴在她锁骨上,很沉,压得姜岚喘不过气。

  练琴时,它硌着她的皮肤,开始的不适感让姜岚难以集中精力,不免觉得愧对Hassid小姐的仔细。可两天下来,她竟感觉不到疼痛了。

  人究竟有多强的适应能力呢。姜岚反省着,她也就是经过这样的适应和那样的适应,才会到现在这地步,退无可退。

  姜岚只听过Hassid的录音,从没见过这位她默默崇拜的独奏家。这位俄裔德国血统的独奏家对演奏的处理,比姜岚印象中的还要严谨和沉静。她不冷不热地运弓,写意地勾勒出肖氏的失意与哀情,永远由绛紫色丝巾束着的浅棕色中长卷发为她平添干练的气质。她带着姜岚合奏时,乐曲的悲伤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理性。

  灰色调装潢的琴房外,偶尔能听见些乌鸦哑着嗓子啼。可这略显聒噪的背景音并不妨碍她们。

  “第五乐章波尔卡的跳弓你做的完美。”她睁大了眼,对姜岚不吝夸奖,“我完全没想到,亲爱的小姑娘。”

  姜岚羞赧地低下头,“谢谢您…”

  谈音乐才是和Anne Hassid相处的不二法门。Anne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忽闪忽闪,不住地望向姜岚,寻求这位小友的意见。

  老柴之后绝对就是肖氏了,这毋庸置疑!他们有不少相似的地方,哎,为什么政客总要计较艺术家的作品,就好像他们能听懂一样。哦,莫扎特,我也不太喜欢莫扎特这人,但他的作品必须得尊重。

  说到这时Anne就要掏出她精致的银酒壶,“哦放心吧小姑娘,现在这里面灌的其实是水。”酒壶和玻璃杯重重碰在一起。“自从成名,我就再也没遇见一个合的来的人了,除了你。话说回来,你又没有兴趣和我回新加坡,有更优秀的指导,你会进步更快的。”

  灌了一大口水,姜岚放下玻璃杯,迟疑道,“我不想欺瞒您,Hassid小姐,您是真诚的人…”她垂下头,捋她琴弓的弓背,“能见到您,还能和您交流真的很高兴,我多想现在就答应您。可是由于一个原因,我必须拒绝您,不论是否有旁人…抱歉,但请您千万不要深究这个原因…或许…”姜岚微弱地叹息,抬起小提琴,奏出一曲抒情的调子来。

  Anne Hassid听出来,这是柴可夫斯基的《伤感华尔兹》。她静静地等姜岚结束最后一个小节,忙追问道,“或许什么?”

  “哦,我是说…您或许可以问问我父亲的意见。”她将琴弓搁在大腿上,去喝她的温水。“他总是说我还差得远。”

  “放心,明天演出后的宴会上,我一定要去和桃井先生谈谈,请你去新加坡。”她握住姜岚的手。“你要再自信点,莉香,你已经是优秀的独奏家了。”

  听着Anne Hassid练习的一协,姜岚无意识地抚着琴头。

  有机会吗。

  小提琴是最伟大的乐器。姜岚期盼着,到了松解镣铐的那一天,她能和最伟大的乐器共度余生。

  她将咖啡因粉末全倒进保温杯里,然后装入刚泡好的浓红茶。白色粉末一接触水,就完全溶于其中了。她半旋开燃气阀门,抽出陶瓷刀将软管割出条缝,而后,她锁上通向露台的玻璃门,背好琴盒,拿着保温杯出去,关严了厨房门。

  “桃井莉香,茶煮好了吗?”

  “很快,先生稍等。”姜岚踩着高跟鞋下楼,将保温杯递给在玄关等待的桃井律。

  “出发吧。”

  她紧紧地抓住琴盒的背带。

  她要再自信一点。

第五章

  钢伴坐定,向她们示意。Anne Hassid和姜岚对视一眼,互相示意,而后她引着姜岚,正如前些日子她们排练的那样,演绎如交谊舞般的二重奏。

  她忽然理解了Anne Hassid对肖斯塔科维奇的偏好,亦或是说她听懂了肖斯塔科维奇。他是位才华横溢的工具。可怯懦的外表下,他内核的缪斯面对枪炮,仍能放开胆子引吭高歌。

  他不断作出乐谱,写那些滑稽荒诞纠结的调子,请来她们演绎变速、延声、接续、应和,来替他嘲讽乌合之众的狂热,不卑不亢地面对野心家们。

  他永不沉默。

  第三乐章哀歌结束,姜岚翻过一页乐谱,一偏头就注意到齐虹还坐在第二排正对她的位置。

  齐虹注视着她,一如既往。

  接下来是华尔兹,她配合着Hassid,力度变至中强,到下行的旋律又渐弱。

  谢幕后,Anne Hassid在晚宴上找到桃井律。她邀请他陪她品一些酒,聊聊天。姜岚背着琴盒,坐在旁边,用叉子一点一点地刮着盘子里的小块提拉米苏。

  甜到了尽头,苦也到了尽头,只剩那点可可粉的涩味腻在舌尖。

  不出姜岚预料,Hassid小姐的酒量出奇的好。她和桃井律碰杯,“我想带莉香去新加坡进修,她有资格分走那些老得要命的音乐生的教学资源。”

  斜睨了姜岚一眼,桃井律漫不经心地回道,“承蒙厚爱了,只是…”他用手背试脸颊的温度——每次微醺,他都会下意识地这样做,可今天他似乎醉得有些快——他接着对她说,“莉香多少斤两,我当然知道。她还欠着些火候呐……不如,您问问她?”

  Hassid放下酒杯,“她之前和我说过…”

  “是的,我也觉得自己还不足以受大师们的指导。”姜岚忽然打断了她。她歉意地望了Anne Hassid一眼,“实在是承您的厚爱。”

  “好吧。那就以后有机会。”Anne Hassid只得圆场道。

  姜岚用余光瞥见桃井律满意地喝下一口香槟。

  对不起。姜岚在心底叹息道。她知道Anne Hassid很难过,于是也不敢再看Hassid的眼睛。

  桃井律自顾自地饮酒,倒也没注意到她们的异样。

  “父亲,也来些浓红茶解酒吧。”姜岚端着他的保温杯,提醒道。

  桃井律没有回应她。他只隐约听到姜岚在唤他。耳朵像被蒙上了几层纱,会场里的嘈杂声听上去朦胧不真切,他开始困倦,肢体也有些不听使唤。可他的意识还完全清醒,他有点后悔今天不留神,就和Anne Hassid喝了三杯干红,紧接着又喝了些香槟,如此大醉实在是失态。

  姜岚跑去找到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应生,“先生,请问休息室在哪个方向?我父亲身体不适,请您帮帮他。”

  侍应生微笑着替她搀着桃井律到最近的休息室,让他平躺在沙发上。

  “麻烦了。还请您替我叫一辆车,让司机停的位置近点。”她感激地朝侍应生笑了笑,将琴盒放在饮水机旁。他为她带上门。

  伏在门上听见他走远了,她才将门反锁,不动声色地从琴盒隔层里掏出四粒小药片握在手心里,倒了一杯温水,扶他半坐起来,“我叫他拿了解酒药,先生。”

  头晕脑胀的桃井律没多想,和着水吞下药,倒回沙发上。休息室在他的眼里仿佛成了巧克力王子的宫殿,在不断融化、扭曲,成吨重的巧克力酱塌下来,裹住他的躯体,外层迅速凝固成坚实的壳,令他动弹不得,内里就由他的气管流进去,灌满他的肺叶。他徒劳地大口呼吸,胃里的液体在翻涌。

  姜岚听见走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她飞快地返回门口,背靠在门上,右手摸在门锁的旋钮附近。她支起耳朵听,压抑着紧张的喘息声。

  脚步声经过了她的门口,停住,那人敲了敲隔壁的门。

  姜岚依旧警觉地听着。那人进了隔壁,然后是难以辨识的交谈声,他们在用英语讨论着什么,不时传出哂笑。

  大概是宴会上的政客们吧。她想。也奇怪得很,一个政客们的晚宴邀请音乐家们也参与是做什么,抓来艺术充当他的名表和她的胸针吗?

  她凝神,看向桃井律。他麦色的皮肤隐隐透出酡红,看上去的确醉得不轻。

  当他终于意识到解酒药有问题时,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倚靠着门,漠然注视他的姜岚。

  姜岚走过去,抽了几张纸巾,确认了他失去意识,这才返去将门锁旋开,然后走回桃井律旁边,擦净他从口鼻流出的秽物。餐巾纸被她揉成一团,握在手心里。

  没过两分钟,外面走廊又传来脚步声,随后是三下清脆的叩门声。侍应生将门推开一条缝,说道,“小姐,司机已经在外面等了。”

  “嘘…”姜岚轻手轻脚地凑近他,低声说,“我父亲刚睡着了,还得麻烦您…”

  “哦,抱歉,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。”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领子,挽起袖口,“就由我来吧。”

  她重新背上琴盒。

  他将桃井律背到车跟前,和司机两人费力地把他安顿在后座上。

  她坐在桃井律旁边,轻声给司机指路,让他向别墅驶去。

  后视镜里,涂就天空的钴蓝似乎被泼了水,它呈现出一抹恹恹的血红色。姜岚不禁想,那更可能是太阳正试图和驭使它的赫利俄斯搏杀,它不断焚烧,给天空留下无数贯穿的伤口,逃进虚空去。

  所以就会有一种可能,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。

  她遥遥望它。它奔远了,离她越来越远,它拖着长长的痕,不知是它的血还是赫利俄斯的血,坠进地下去了。

  星斗们眨着和姜岚一样的眼睛。

  车终于停下。她摸出桃井律放在西裤兜里的钱夹付了车费。

  好心的司机帮她架着桃井律到别墅门前。

  “辛苦了,先生。”她加了小费给他。当她从桃井律的另一侧兜里找到钥匙和防风打火机时,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轰鸣起来。

  她带上门,将钥匙放回去,而打火机搁在玄关地板上。她拖着桃井律,费力地一阶一阶迈上楼。她亲爱的桃井先生哪里是睡着了,远超剂量的四粒安眠药早就使他中毒昏迷。

  屏着呼吸,姜岚将他倚靠在通向露台的玻璃门旁边,将厨房的门大敞着,她退下楼,捡回打火机,又走上楼梯。站在楼梯口上,她望着右前方的厨房门,不安地又向下退了几阶楼梯。她点燃打火机。

  她赌对了。如果站在刚才的位置,它恐怕要在她手里爆炸。

  掷出打火机的瞬间,姜岚捂严耳朵返身,不顾踩到裙摆绊倒的风险,两三级台阶并作一步地往下迈。第四步还没迈出,她就被身后爆炸的气浪掀了下去,轰隆巨响令她感到全部的内脏都在共振。本能之下,她死死护住头,蜷起身子,侧着摔倒在地毯上。

  一时间不知是爆炸声更响还是狠狠地撞在地面的声音更响。她耳畔嗡鸣着,只觉环境嘈杂到了极点。

  地毯下凹凸不平的地板硌得她生疼。等姜岚摇摇晃晃地爬起来,抬头就见到满眼的火光,沿着木质结构的装潢和内部布设的电线向一楼疯狂窜去,木材开裂的噼啪声不绝于耳,热腾腾的空气在她周身流窜。

  她花了几秒钟镇定下来。她往玄关走去,她知道齐虹就在那里等。

  齐虹正想探过身子扶住她,她却提前停住了脚。

  “齐哥,独自一人的时候,你会窃喜吗?”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,朝他笑得腼腆,“你明明受她的父亲之托,和那个又幼稚又早熟的小丫头还有她的母亲一起来日本,可到日本没过几年你就彻底人间蒸发了。你会嘲笑她的死心塌地,窃喜于你的花言巧语吗?”

  齐虹垂下手,不再有动作。

  “齐哥,我要杀你了。”她扑向他,手即将接触到他喉咙的瞬间,她触到冰凉的…

  齐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她。

  她听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,在嘈杂的火场里依旧刺耳。

  那只是面落地镜。姜岚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,镜子摔在地上,碎成百片千片镜子,她只望见百座千座火海和百个千个齐虹,亮莹莹地铺在她眼前。

  呛人的烟气往她的胸腔里钻,姜岚粗重喘息的同时剧烈地咳嗽,可她也嗅到了齐虹身上的杏花香。齐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温柔地哄她。“岚,我们快走吧。”

  火舌已经舔舐着她的真丝礼服,她猛地推开门,在空旷的门前扑灭那些细碎的火苗,它们吞食了她裙子半边下摆,留下焦黑的熏痕。

  她最后回头望一眼向门外喷吐的火苗,终于在路边坐下来,取下背上的琴盒抱着。白色的琴盒早就被熏黑了。

  “虹哥。”她轻声唤道。

  “哎。”

  她闭着眼睛,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。他替她梳理蓬乱的头发。

  坍塌和爆炸在她身后,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。

  “我爱你。”

  她也听到齐虹这样对她讲。

  她放松地笑出来。

  他讨好地碰了碰她的手,姜岚就顺势勾过来和他十指相扣。齐虹暖着她紧张到冰冷的手。她和他在满天繁星下沿着路慢慢走,但凭昏暗的路灯将她的影子伸长又缩短。

  当姜岚踏进警局已是破晓。她的双腿几乎不能再撑住身体。

  青年警员扶她坐下来。

  她愣愣地抱着琴盒坐了许久,才将纸杯缓缓抬到唇边,抿了口温水,哑声说,“这不是真的,对吗,警察先生…我家,失火……爆炸了,我父亲在楼上…我…”

  “小姐,这位小姐,请您稍微冷静点。”见她实在语无伦次,他只得道,“我是织田,请问小姐怎样称呼?”

  “桃井,桃井莉香。”姜岚双臂交叉,紧紧搂着琴盒。

  “失火和爆炸发生的时候,只有您和您父亲在家吗?你们住在哪里?”

  “是的…在,在灰路郊区的独栋别墅。”

  “具体怎么回事,您知道吗?”

  “我不知道,不知道…”她无助地垂着头,眼泪就要掉下来了,“音乐会后是酒宴,父亲喝醉了,我很累,睡着了,楼上就爆炸…”后面的话混在眼泪里也就成了含浑的胡话。

  织田见面前的小姑娘确实被吓得不轻,又憔悴极了,就先弄来些巧克力给她吃。一问一答地折腾了许久,织田才整理好她讲的全部经过。

  “您刚抱着琴盒睡着不久,桃井律先生所住的楼上就发生了爆炸,您救人不成只好逃出来。”织田举着记录本念道,而后收起来望向她。“桃井小姐,我都记下了,我带您先去我们警察宿舍休息。”

  警方和保险公司的调查在进行,她的证件也在重办。除去配合他们工作的时间,姜岚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落了脚。除了煮过的自来水还有点锈味外,她的生活没什么问题。乐团早就解散了,姜岚的练琴和演奏合在一起,在对面街区的甜品店门前,而且不用再穿麻烦的晚礼服,浅灰色的休闲高领连帽衫和长裤舒服得很。

  她将琴盒摆在地上。大多数时候认真练琴,稍微再开点小差观察驻足倾听的人们,然后她会和齐虹说些悄悄话。

  “我说我就一骗子你不信,这是北海道,我又去不了东京的歌舞伎町。”

  “私人诊所出兑那么早干嘛,搞得现在要住出租屋,不过也好,天天闻中药味容易头疼。”

  “北海道入冬了真冷啊,等到明年早春,我就订机票飞新加坡,咱去找Anne姐。”

  “认真练琴啊,一会儿该走调了。”齐虹无奈地回道。

  她嘿嘿一笑。

  冬天好啊,冬天有雪。收摊回家的闲暇时间,她常常趴在窗前,和齐虹闲聊,看落雪,她说她才不要出名,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,她要和小提琴结婚,自由地不管活得长还是短。

  他说她不是早就嫁给小提琴了,蜜月都度了十来年了。

  梦里总是还有火光的,一个浑身是火的男人和一条遍体鳞伤的蟒蛇穷追不舍,拼命逃窜间,她的长发和裙裾都燃着了。她惊醒,冷汗淋淋,靠近齐虹身边。

  “现在很安全了,别怕。”齐虹知道怎样做才能真正安抚她。姜岚要他将爱意含在唇舌之间,一丝一缕渡给她,她才真切地感觉到那种联结的快乐和安定。

  初雪后不久的一个傍晚,见习警员在街边找到她,他客气地说,“桃井小姐,滨野警部请您一叙。”

  滨野?

  北海道的警员们调查了两个多月了,她都认了个遍,也不见有一个姓滨野的。

  但显然她不合时宜地来早了。姜岚在不比室外暖多少的接待室等候时,听见对面的会议室里有人在争吵。

  “滨野警部,您刚到这里还不明情况,保险公司不愿赔偿是抵赖,见桃井小姐年纪小又无依靠,您不能…”这似乎是织田,他还没说完,就被另一个低沉的男音打断,“织田,你想多了。我只是觉得死者为大。桃井小姐好像已经在等了,我亲自去和她聊聊,商量一下应付他们的策略。”

  随后门被拉开,她见一个着警服,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走进来。“桃井小姐,我们是初次见面没错,但我和你父亲可是旧识。”

  “啊,滨野警官…不,我应该叫您滨野叔叔?”

  “想必桃井小姐的性格和他一样,不愿浪费时间吧。我就直言了。”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。

  “请讲。”姜岚不动声色地抱紧了琴盒。

  他替她倒了一杯热水。“别紧张。我只是想问桃井小姐,我面前的这位桃井莉香,是他的亲生女儿还是他的养女呢。”

  她明白过来,桃井律的恶行她都知道,滨野怎么能丝毫不知。她接过纸杯端在手里,指尖传来的灼热提醒她不要喝。“滨野叔叔,您早就知道桃井律的事情,何必找我一个养女确认。”她直视他,“可是我不会经常分你钱哦。正如你所见,他死了,保险公司和警局来回踢球。”

  “目前最年轻的小提琴独奏家,应该不会也杀人吧,她可是受害者啊?”滨野故作讶异地问她,“我如果要查他,你会介意媒体报道你养父吗?或者你自己说?”

  “我只有声名不损,你才有机会坐收渔利哦。”她善意地提醒他。

  姜岚不能允许,她知道报道出来的瞬间,她的才华她的热爱她的信仰都将沦为美丽皮囊的陪衬,她会在世人的喉舌之间堕落成一个以小提琴为噱的妓女。她是否会像柴可夫斯基那样在死后被接受还尚未可知,可那又有何意义,苦难在生命触及的时间里才能被感知,当她终于结束了无望挣扎,走出了时间,丧失了七情六欲五感,迟来的欢迎也只有安慰活人,充当些鳄鱼的眼泪罢了。

  “滨野警官,我是小提琴手,我的演出时间到了。有缘再聊。”

  在接待室惨白散着寒气的灯光下,姜岚天真无邪却邪而又邪地笑着望他,头发像蛇吐着信子,循着她的快步而扭动身躯。滨野忽然恐惧起来,就仿佛姜岚身上散着一种,令所有男性因畏惧而称为不洁的力量。他提不起勇气叫人拦她。

  她冲进流淌不息的霓虹街灯里。

  “哥,是时候了。”姜岚背上琴盒,挽住齐虹的手说,“平稳的生活真好,我不想和他们纠缠。”

  她跑到车站去已是深夜,空荡荡的候车处连清扫工都没有,只有位售票员上夜班。好在还有末班车。她身上只有一点零钱,当然不够买车票,可她还是到售票处,“请问怎么坐车到灰路郊区?”

  年轻女子答道,“坐杭东线到终点。”

  “买一张车票。”姜岚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,“这些当然不够,可是我有这个。”

  她摘下脖子上那条项链,就像脱下一条贵重的枷锁那样,“红宝石和钻石镶嵌。麻烦您替我垫些零钱。”

  女子迟疑片刻,瞄到候车牌上,还有三分钟末班。“好吧。”

  攥着车票,姜岚向她深鞠一躬,“谢谢您,祝有个平稳的生活。”

  末班车也到终点,姜岚和齐虹挽着手,向苍茫的山间走去。无星无月,它们被厚实的云层遮蔽,还好她和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,往密林深处走去,并不需要指引。

  山风如割。姜岚趟着厚实的积雪,行至林窗下。

  苍黑的裸枝无声矗立着,排成管风琴的音管。

  齐虹面对着她,盘腿坐在雪地上。

  第一首是《爱的礼赞》。她用这支曲子向她挚爱的小提琴告白。

  拉起琴来,就不至于冻僵了。

  雪地反不出一丝光。琴音就回荡在她的音乐厅里,仿若混沌未开。

  寒意侵蚀着她,而姜岚用音符抵抗,她奏出所有她能想起的乐句,高昂的婉转的,她的手还足够灵活。她要一直演奏,一直演奏,直到寒冷屈服,她的四肢灼热起来,汗珠也凝结在额头和眉毛上,不复任何在冰天雪地里的模样。

  太热了。热过夏日正午的太阳。她脱下衣服,唇边噙着浅浅的笑。苍白的肌肤令齐虹记起维纳斯石膏像。

  最终到了《安魂曲》。齐虹起身,在肃穆的琴声里轻声吟唱。

  风停止呼啸。在极远处,浅金色的霞光喷薄欲出。她的生命也融进徐徐乐声里。树木共鸣般轻颤。

  她的琴是快乐的。她是快乐的。

  雾凇沆砀,吸足了她的灵动,在晨曦中泛起淡淡的金光。


缚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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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moonquakeizs
发布于
2023年1月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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