缪斯交易

2022-03-30 完稿

 Note:

  古镇很美,要常回。


  溯江的一条支流穿过封煌古镇,成了灰瓦平房兴建的中轴线。自从古镇修缮改建后,现代元素便和传统元素完美地缝合在一起。单薄的铁栏杆将沿江两岸的三四列建筑隔出来,灰瓦泥墙外装上防盗网,间隙塞满空酒瓶,再挂几盏内置橙色LED的“煤油小灯”,或是将一串各色小彩灯缠在防盗网上,轻易地把古建筑群改成了酒吧一条街,竟有那么些廉价的朋克味道,毫无违和感。没过多久,褐色的绿色的玻璃渣便卡满了石板路的每条缝隙。

  这里作为旅游景区,灯火辉煌,直照得不知江面是银河,还是夜空像深渊。更可贵的是,铁栏杆并不完全连着,而是留了不少缺口,便于景区和古镇其他部分的“贫民窟”相通。这样,极亮的条带被暗淡的壳子一圈圈地包裹,猫儿的竖瞳瞪着天空,仿佛能看出来什么。

  直到凌晨两三点钟,接连不断摔破酒瓶的声音才会在鱼肚白中灰飞烟灭。沿江的夜市也随之冷清不少。

  白天的古镇才像正常街市的样子,当地居民们恢复了纯朴。往来小舟,卖各种旅游纪念品的小摊,给游客拍照洗照片的人放着个大喇叭揽客,游客和原住民踏上石板路去他们想去的地方,除去这些,还剩下一个速写姑娘,冷子至。

  没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冷子至每天都戴着口罩,提两把折叠凳和一袋子画具出现在这条主街。和喧闹的环境并不匹配,她纤瘦而年纪小,娴静的气质似乎与生俱来,却在江边靠手艺赚钱。反差之下,回头率极高。

  穿浅蓝色制服的邮差斜挎着包,从冷子至身边匆匆经过,留下自行车轮摩擦地面的轻响,和一阵风。这样的小地方,自然是不存在快递这种东西的,整个古镇只由一名邮差负责。

  冷子至不认识邮差,毕竟没有谁会给她寄什么来,她也不需要把什么寄出去。因此,镇上的邮差什么时候换了人,她完全不知道,直到邮差问她西四巷怎么走。

  邮差将信封举在冷子至面前,橘子汽水的清香也飘了来。她皮肤很白,栗色短发也不显得乱。如果不是这身装束,真看不出她是小镇的邮差。

  “再往前走两个路口,拐进去,第一条岔路。”冷子至就住在西四巷的一个出租屋里,类似合租那种,每家只占一个小房间,有公共的洗手间和水房。

  邮差抓着头发,有些歉意地笑笑,“实在是打扰了。我临时调过来,还不熟悉路。祝您生活愉快。”冷子至目送着邮差姐姐,直到她走很远很远,转进巷子里。

  冷子至很安静,她摆出价位表和速写样品后,就悄悄地打量着环境。或许更像是“观察人类”,做些上帝视角的观察工作。

  天气还好。左边的小摊来了一对情侣模样的人,他在零碎的纪念品里挑挑拣拣,选了一只毛绒小猫咪递给她。她笑着接过来,攥在手心里,说,“谢谢。”斟酌了好久,她才挑好一只贝壳拼的乌龟,买下来送给他。“希望你结婚以后过得好。”

  右边“摄影师”的喇叭已经循环了十来遍同样的话。“拍立得摄影二十五元一张。”无人问津。他烦躁地离开,换个地方做生意。

  收回视线,她轻轻锤了两下肩颈。不知怎的,她最近总感觉疲惫。可能是休息太差了。她眯起眼睛,刚想小憩片刻,便有游客唤她画一幅画。

  盛夏的日子难熬。尤其是晌午,握着炭笔的手指几乎要烧起来,不算清凉的风只是助长了热的气焰,一切都汗津津的。

  客流量大时,每天总要画出去三十多张。她简单擦拭几下被炭笔染黑的手,趁着天将黑未黑,飞快地收拾东西离开。远处雾蒙蒙的天和灰墙长在一起,红色火球一寸一毫地沉进地平线以下。又将是个笙歌不眠的夜晚。她缩回让她感到安全的小窝,锁起门,在日历表上划下一道。

  离市里高中开学的日子又近了一天。今天利润还行。原创作品还是没灵感。摄影师的喇叭好吵。邮差姐姐也不容易,今天看她骑车来回跑了四五趟。

  她瘫在床上想,盯着墙上挂的油画出神,不久,眼皮就变得愈加沉重。她合上眼。

  几天过去,游客不减反增。她照例收了钱,在纸上勾勾画画,把刚完成的速写交给背双肩包的姑娘,或是穿名牌球鞋的少年。

  牛仔裤洗了很多次,就会变硬,一穿就箍在腿上。正想起身活动一下胀麻的腿,冷子至忽然感觉有很多黏的东西从下身流出来。趁周围人都没注意到她,她慢慢移动身体,低头扫了一眼。

  座位上,大片蹭上去的血迹。

  而她除了画具和水杯,什么都没带。她只好坐回椅子,打算等天色暗下去,帮她遮住裤子上过于明显的血渍。

  太阳很晒,景区配备的小小的遮阳伞阻止不了辐射而来的燥热。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。只有在顾客和她攀谈时,冷子至才会移开视线,捡起画夹,二十来分钟后又恢复了盯影子消磨时间的状态,完全失去在速写本上涂画的欲望。像有鲨鱼咬住了她的腰部,它把另半截身体当飘带甩,寄生虫顺着伤口和血液流进去,撕裂她的腹膜,吸食内脏。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总是游走在附近的空气里,惹得冷子至烦躁。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。

  水杯一开始放在影子外面,然后影子爬过去,遮住它,然后影子再爬走,杯子暴露在昏暗的光线里。她夹紧腿,小步挪过去收东西。

  “小画家。”是邮差在叫她。邮差把自行车停在一边,快步上前。“我帮你拿。”

  “不用麻烦了,我……”冷子至羞赧地低下头,热气随着汗涌起来。她看到自己的牛仔裤,两腿之间,深褐色的污渍明显得很,夹紧腿也遮不住。

  邮差忽然凑得很近。冷子至似乎能闻到橘子汽水的气味。那人只是顺势蹲下来,收起折叠凳,又帮忙收拾画具。“我知道的,你流了好多血。”

  “还是不用了!我…”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急切地拔高了几度,她尴尬地噤声。好在没有引起注意,她又悄声说:“我这样,很脏…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…”

  “别这么想。流血是正常的。”

  还没想好再说什么,她的物品已经在自行车后座上了。她只好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。“谢谢…”

  “住在哪?我送你回家。”

  “西四巷…”

  “你坐上,我好推车子。”邮差将物品放稳,才转过头来看看冷子至。“这么热的天还戴得住口罩?脸都捂红了啊小画家。”

  “不用了吧…姐姐,我可以走回去…别弄脏了车座。”

  “你帮我指过路嘛。没事啊,不会脏的。快来。”

  冷子至见推辞不了,便也乖顺地让邮差推着车子,送回她住的出租屋楼下。邮差随便找条管子锁了车,抱起冷子至的一堆东西,只让她捧着水杯,“我拿东西,你就负责开门。”

  一番安顿后,冷子至扭捏地问,“姐,我怎么称呼你?”

  “谷雨。我叫谷雨。”

  “冷子至。谷雨姐,你人真好。”

  谷雨把灌了热水的杯子递给处境狼狈的小姑娘,颇为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。“锁上门,我出去买点东西。”

  水汽温热,熏得眼睛都暖融融的。冷子至已经疼得发晕,她斜倚着叠起来垫高的被褥,只听门外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她凑近杯子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好像真的有淡淡的橘子味,是被保护的感觉,令她放松地眯起眼。

  很快,清脆的叩门声响起。“小妹,我回来了。”冷子至忙过去开门。

 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落进她怀里。

  “这是…”

  “卫生巾,会用吗?”谷雨问道,“第一次月经期?”

  “不是…之前也,这样过。就是,隔几个月才,这样。”冷子至拆出一薄片,香的。她没见过这种高级的东西,也想不通带着香味的白色薄片会用在很脏的她身上。她只是将它捏在手里,没有接下来的动作。“我还是用厕纸…”

  “总用厕纸不干净的。”谷雨教她把胶纸撕下来,平整地粘在干净内裤上。“隔几个月才这样,去医院查过吗?”

  “没查。”挣扎着从床上起身,收拾妥当的冷子至把染了血的衣物泡在盆里,准备待会再洗。她轻叹道:“我只能给家里挣钱,不能花。去医院要花好多钱,还被打。”

  谷雨只是听着,没有再说什么。气氛变得有些沉重。过了三分钟,或者可能是五分钟,谷雨说,“小妹,你休息。我先回去了。”

  “等一下!姐,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。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吧。”一想到绘画,冷子至立刻打起精神来。她忍住疼,正要把床底的箱子拖出来,被谷雨拦住了。

  “今天好好休息。画什么的,等你休息好了再说。”

  冷子至扫了一眼日历表,距离离开古镇还有大半个月。“这周,我一定画完送给你。”

  “不急。”谷雨抚着小姑娘的头发,见她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,便随口安抚性地问道,“那幅画,是你画的吗?”

  她指的是墙上那幅油画。油画尺寸不大,画上是一位只着睡裙的年轻女子的背影,她左手提着一盏油灯,本是握着匕首的右手略松弛,匕首将坠未坠。她垂着头,只身立在一片废墟中。那废墟里不乏金银珠玉,可这些并不能取悦她。

  氛围很不和谐。

  怎么会挂这样一幅,令人不安的装饰画呢。

  “算是。我临摹的。”

  “让我想起一个神话故事。”谷雨扫了一眼挂钟,“下次吧,下次我讲给你。晚安,小画家。”

  小画家失眠了,即使今天的突发情况已经让她足够昏沉。多柔和的笔触,多温暖的色调,才好把她画下来啊。她一直想,一直想,也想不出结果,直到困意随着月亮渐高而涨潮。

  噩梦终于不敢在冷子至的夜晚流连。

  清晨,冷子至并不打算给自己放个小假。她需要学费。

  但是很明显,谷雨今天并不算忙。就在冷子至摆好摊位的三四个小时后,她就出现在小画家的视野里。“这地方小,哪有那么多信件和包裹。”她今天没骑车子,也没挎包,似乎特地过来找冷子至。“西北角有家茶室书屋,在三楼,有一些名画鉴赏图册。晚上一起去?”

  冷子至喜欢书,名画鉴赏或是故事集,她总想要翻看。可是她的童年除了劣质颜料和画布,只有过半本《故事汇》,另半本被她弟弟撕碎了。书是宝贵的,学校才有。

  她想去书屋。两人一拍即合。

  “其实,可以稍早一点…我们三点半见?”冷子至盯着手中的炭笔,迟疑道。

  去书屋的路上,谷雨给冷子至讲丘比特与赛姬的故事。

  赛姬是美丽的女子,她肉眼凡胎,从来没有见过丘比特的样子,只凭神谕糊涂地和他成了婚。关于真正相见一事,丘比特总认为还不是时候。赛姬心中的猜疑与日俱增,恰好一个嫉妒她的朋友告诉她,她糊涂嫁的夫君其实是一条巨蛇,会吃掉她诞下的孩子。赛姬惊恐极了,朋友便送她一盏可以照见神祇的油灯和一把弑神的匕首。夜深时,赛姬掌灯,握着匕首,却发现自己的丈夫并不是什么巨蛇,而是爱神丘比特。她惊得手一抖,一滴灯油滴在丘比特身上,把他烫醒了。他睁开眼就看见赛姬握着匕首要杀死他,他逃走了。刹那间,他们所居的,富丽堂皇的宫殿随着他和她之间信任的消失,轰然化作一片废墟。

  只剩下赛姬,独自站在废墟中。

  “看来还是不够信任吧。”冷子至歪着头想了一会,说道。

  “有可能。”谷雨的眼神四处瞟。书屋在不远处。

  书屋很小,只有零星几本畅销书和十几年也卖不出去的旧书。老板是标准的文艺青年,比冷子至大不了几岁。他享受安逸,完全不觉得生意不景气,也不为生活烦忧。他颇为有礼地接待了两人。

  两人挑了喜欢的书读起来。读过十来页的光景,屋外水珠拍打屋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,街上的人们行动慌乱,醉鬼三五成群地放开喉咙咒骂起天气来,又耍威风打碎几只酒瓶。姐妹两人注意到变故,相视而笑,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狡黠意味,然后接着读她们的书。

  夏天的雨来得急,去得也快。冷子至将读完的《印象派》放回架子上,完全不考虑买下来,转头见谷雨手中的小说还剩几页,索性坐在临窗的位置,欣赏渐小的雨。很快,石板路上只剩几处雨滴碎而飞溅,最终止息了。

  雨后的傍晚要比平日更静一些,虽然光线已经昏暗,但远处景致的轮廓依旧明晰,勾过边似的,和天空的颜色分别开。

  谷雨唤她。她们挽着手,慢悠悠地走进黄昏里,江面也久违地静下来,随她们的步伐徐徐流淌。她们背后的一切在眼尾的余光里,奶油般绵密地融合成橙与灰的渐变色。仔细听,那不是江水流动,是奶油里的小泡沫在消散,让浓郁的甜香味溶在空气里,再添几滴橘子汽水,眼睛都丝丝的凉。

  闲逛着,冷子至先打开了话匣子。

  “速写是我偷着学的。我读的初中是寄宿学校,管后勤的爷爷天天在仓库门口画,我午休的时候就偷跑过去。”

  “要是以后能读美术专业就好了。就是学费太贵。下个月我去高中报道,学杂费还差点没挣够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问问家里呢?”谷雨不假思索地问道,话一出口就后悔了。此刻问出这样的话,未免有些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意味。

  果然,冷子至听到这句话之后,明显地僵硬了几秒。她似乎看到了什么。谷雨停下脚步,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视线的末端落在坐于江畔的小圆桌前,正说笑的一对母女身上。女孩比她大不过两三岁的模样,穿着白纱裙子,尖尖的浅蓝色生日帽和她面前的小蛋糕颜色很相称。母亲掏出手机要给女孩录像。

  冷子至看不下去了,她挣开谷雨的手。“姐,明天见。”她拎着满满一袋摆摊位的用具,朝西四巷的方向狂奔。

  可体态本就单薄,还身体不适的小姑娘也不会跑得很快。谷雨追上去帮她拿东西。“对不起啊小妹,我不是故意说那些…”

  “不是因为这个,姐,不是。”冷子至低着头。“我七岁那年,我弟弟才三岁。生日当天,舅舅恰好从外地回村里,还拿回来两个椰子。”谷雨捧起她的脸,湿漉漉的…她哭了。她仰起头,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和谷雨讲道:“谷雨姐,我只和你说,你不要告诉别人啊…”

  谷雨轻轻环住冷子至,带她一起坐在石阶上。小姑娘像只哭红了眼的小兔子,安静地依偎在谷雨身上。谷雨顺着她的思绪想下去,遇见了几年前的小冷子至。小小的她,脸上都沾了点油彩,伏在画布上 。她在屋里听到大人们说话,很开心,更认真地涂那幅《星月夜》,一整天都等着敲开椰子给她和弟弟喝。她乖乖在屋里给油画上色,颜料的异味熏疼了眼睛,可是,一直等到晚上也没动静。小冷子至躺在床上,被子蒙在脸上也睡不着。半夜,她有点饿,又隐约听到屋外院子里有动静,索性溜出去,把门推开条缝看。母亲抱着弟弟,手里举一个椰子给他喝,一边还说:“你快点喝,两个都是你的,不用给你那个赔钱姐姐留。”

  她把门推回原位,呆呆地站了几分钟,就又回里屋去了。

  她断断续续地讲,眼泪流了又流,怎么也擦不干。

  “你的生日,是什么时候?”谷雨一遍遍地为她抹去眼泪,尽量温柔地安抚她。

  “生日……生日,应该是这个月,下周还是大下周,忘记了。我从那之后就没再想过生日了。”

  “身份证上有啊?”

  “那个是随便录的,不是我的生日。”她又想了半天,直到两人一起走到西四巷巷口,她也没想起来具体时间。她接过她的物品袋,对谷雨认真地说:“总之,今天晚上我就起草稿。我一定要送给你一幅油画。”

  “别太勉强。”谷雨揉揉小画家的头发。

  古镇并没有因为她和她的接触与分别而改变什么,它依然像一口滚沸的油锅,两个人的邂逅和崩起几粒油星一样容易。

  除了每天碰面时都会互相打招呼外,她们几乎恢复了陌生人的状态。冷子至没注意到,信件将谷雨的挎包撑得鼓起来,谷雨也没注意到,冷子至的指甲缝里总是有干燥的、橙红色的颜料,似乎用流水冲洗就能干净很多。

  五天后。酒吧的彩灯刚亮起来,冷子至已经将门落了锁,专心完成她的画了。苦恼于调不出理想的颜色,她正要再去洗遍手,吃一小块馒头,就听到有人在敲门了。

  “小妹,是我,谷雨。”

  冷子至的眼睛亮起来。她蹦蹦跳跳地去开门。

  “想送你生日礼物。”谷雨把用旧的挎包递给她,“打开看看。”

  挎包鼓鼓的,才拉开拉链,五颜六色的大小信封便涌进冷子至怀里。她连忙把它们转移到床上,才不至于撒一地。“这些,全是寄给我的?”

  她们挪出位置来,紧挨着在床铺上盘腿坐下,一封接一封地拆开看。各色的信封里装了各地的明信片和风景画,没有署名,只有信封上的地址和邮票上的邮戳,证明了这些信都忙着从各地赶来,为冷子至送上生日祝福。

  “姐姐就是和别的大人不一样。”冷子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泪水咸涩的气味里混了谷雨身上的橘子汽水的味道,变得温和起来。她和她记忆中的每一次接触都是美好的、女神倾洒而出的魔法,它们形成墙,形成天花板,形成记忆棉制成的床褥,它们让她和她与外界的嘈杂隔离开,狭小的空间容得下两人依偎。

  她们一封接一封地拆信,明信片上印的风景图画一幅比一幅奇绝。冷子至嗅到淡淡的油墨味,和书本差不多,她很喜欢。“之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。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,村里一堆人要逮我回去。”

  “姐,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种小村也会画油画吗。”冷子至蹭在谷雨怀里,积压已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,她哑着嗓子,悄悄告诉谷雨,村庄的故事。

  造假油画,就是村子的致富之路。那些所谓名画,在村子里都是批量生产的,一个人不到三天就完成一幅。村人觉得赚到了钱就好,但事实是,村子里的人很短命,为了压低成本,他们买到劣质的画材,闻一天那种气味就头昏脑胀。

  可这个村庄依然是附近远近闻名的艺术村,被称颂。

  这不是艺术,至少,冷子至不觉得抄袭和造假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。

  怀里的小姑娘讲着,讲着,谷雨只是微笑地听下去。

  “我想离村子远远的,我来这里攒学费,以后去学真正的艺术是什么。”冷子至的眼睛里亮晶晶的,是未来的倒影。她跳下床去,献宝似的把刚晾干的油画捧给谷雨看。“这颜料是我在学校那边的画材铺子买的,颜色可亮了。”

  笔触轻轻浅浅,虽略显幼稚,倒是初具莫奈的风格。橙红的、玫瑰紫的、明黄的霞光和粼粼江水涌流到极远处,成为两位牵手散步女子的背景。她们的轮廓并不明晰,直给观者一种,会永远漫步下去的错觉,暖融融的。谷雨看到画的落款,“冷暖”。

  “自己取的?”

  把画平放进塑料袋里,冷子至替谷雨卷起画布。“是。我的大名都是为了让弟弟出生而存在的,我总得让自己暖一点吧。”她俏皮地冲谷雨笑。

  收拾好信件,时间早已是午夜。月亮高高的,从小小的圆窗用力向外看,也只能见到一条冷白细边。谷雨本想拿了画离开,在冷子至的一再挽留下,最终还是留下来过夜。她们窝在硬板床上。铁管随意焊成的床头有些毛刺,冷子至被刮到几根头发,只为了让谷雨往下串一点位置,这样她的姐姐睡得舒服。

  江边的醉鬼们还在吵嚷。冷子至睡不着,谷雨也没睡。

  “子至,我明天就要被调回去了。”谷雨斟酌许久,说出这句话时,外面的玻璃瓶子被摔得稀里哗啦。

  环住她脖颈的小画家没有言语。她只能听见小画家的心跳,如擂鼓,震在她心里。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出现对不住冷子至。这种感觉刚升起来,冷子至便问她,“姐,那我们还会再见到吗。”

  不知道。

  或许呢。

  谷雨捋着冷子至的脊背。

  答案是什么,她们都心知肚明。

  谷雨松了口气。

  冷子至突然滑下来,湿软的唇贴上谷雨的脸颊。这是除了逃出村庄之外,她做过的,最大胆的事。

  果然,谷雨惊慌地推开她。

  “姐,我喜欢你。”

  谷雨想从冷子至的神情里读出来什么狡诈或欺瞒的意味,但是没有。小姑娘的喜爱是写在脸上的、奋不顾身的、一派赤诚的,烫得谷雨极为紧张。

  “姐,我以后该怎么联系你才好。”

  像完全沉在梦里,谷雨下意识地对冷子至说出一串数字。她的电话号码。

  谷雨握着画,落荒而逃。天与江水交汇的地方,翻涌出一丝极亮的白线,在周遭冥冥的暗淡中,令她眼底酸胀。

  她竟对她完全信任,这便是忧的根源。

  后来,冷子至也离开古镇,去读高中了。每到假期,她都会回到这里来,速写,去书屋坐坐。时间竟已经过了一年多。

  她和书屋老板关系很好。有时,刚淘来的新书,他都不会先读,只为她留起来。就比如,《谷雨短篇小说选》。

  冷子至拿到书,发现作者的笔名和她的姐姐一样,莫名雀跃。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篇小说,标题是,《挣扎在贫民窟里绘画的少女》。

  往后翻过几页,极尽情爱的措辞映在她眼中。

  她向老板借了座机,不假思索地,拨出那串数字。

  “你好?”

  “您好,我想找谷雨姐。”

  对面的人不自然地顿住了几秒。“抱歉,这里没有人叫谷雨。”

  “我是冷子至,求求您一定让她接一下。”冷子至的眉头拧起来。她听到那人在喊,“唐作家!”

  她的身体,从握着听筒的指尖,一丝丝冷下来。

  “你好?”

  “姐,我是冷子至…”她想问她为什么把那些事情都写出来,问她为什么食言,但这些话全哽在喉咙里,只有心是涨疼的。

  “你哭什么。”

  她哭什么呢。哭那微不足道的错付?唐嫣得到了她的故事,她也得到了唐嫣的温情,她和她,明明两不相欠啊。互利的灵感交易完成后,两人分道扬镳,约定也不作数,怎能视作出卖呢。

  幻灭。

  她晕乎乎的。电话不知何时已经挂断了。她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一把木椅上。书屋的陈设似乎都蒙上一层水波,悠悠荡开涟漪,看不真切。她想,或许这一切都是合理的,她不明不白地接受了他人的好意,将他人奉之为神,自然也要敞开怀抱,来接受应得的幻灭。

  不过是场会流血的交易。

  离开童话,冷子至依旧学习,依旧速写,依旧时常去书屋,依旧追求梦想。

  她走出书屋,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。


缪斯交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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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moonquakeizs
发布于
2023年1月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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