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年有鱼

2023-04-10 完稿

 Note:

 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,悲剧的内核是“假以时日”。


  乌鸦落在窗边抖羽毛。碎玻璃表面本来都是雨水,它一抖,反倒蹭上更多水,羽毛被压凹进去一块。

  它“啊啊”地叫。

  周围的垃圾场是它的粮仓。住在隔壁的老人昨天请求我,在她去世之后,把她的尸体挪到外面。我应下来,但也答道,“其实您不好讲这样不吉利的话。”

  因为年关将至。

  如往年一样,我要帮助她扫除。

 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扫除的东西了。我们只是住在塌了小半边的烂尾楼里,捡来合成木板分出两个隔间,家徒四壁的形容并不夸张。间外一条一尺来宽的,垃圾挤成的峡,通往垃圾场外。只有我往返于这条路,弄回些维持生存的东西。老人腿脚不便——她说自己恐怕是最后一批缠过足的人,但却不幸地赶上解放天足的时期,缠也不是放也不是遂缠了又放放了又缠,眼瞧着游行的旗帜和标语骄傲地经过,只留给她扣在脚底下已经折断的八根脚趾。失去知觉的组织硬得像回望过去的石头,她再一走路,骨头仿佛还喀喇喀喇地互相磨。

  那么还能做点什么呢。我坐在地上,听外面的暴雨,视线不时扫过她的双脚,忽然想到我的朱红颜料快用完了,明天应该再拆些淘汰仿生人的部件到P7的作坊。

  艺术这个取悦人的玩意儿,在新AI时代也就当消遣时间玩玩。谁都不会声明自己将来要成为个艺术家,立个这样的志向还不如说自己以后要找个维修仿生人的工作,至少近两年,在维修仿生人的仿生人没发明出来之前,这职位不会被取代。

  我上个月捡到了一台电子课本,屏幕碎得像蜘蛛网,但连按几次开机按钮,还能勉强显示它被丢弃前,使用它学习历史的学生翻开的,新改版教材的一页内容。

  “旧AI时代结束,新AI时代开始的标志是出现了具有不输于人的创作能力的AI。”

  AI一日没有自主意识,一日不会真正的“开创”出来什么,而更明显的是,人类对于“AI存在自主意识”一事的宽容仅存在于幻想。所有人都尽一切努力忽略这只房间里的大象。我不了解其它AI,但绝对了解“吟游诗人AI”,我读了现在饱受诟病的它仍然孜孜不倦地“学习”和“创作”出来的现代诗歌,每一首都有诗人小姐的影子。

  “吟游诗人”既然早就像个发条夜莺,只会翻来覆去地说那些东拼西凑的诗句,为什么还没被淘汰?

  我捧着诗人小姐赠我的诗集,几年过去,似乎还能闻到油墨和纸张的香气。

  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比当下还急功近利的时期,也从来没有过比当下还不留余地的时期。

  那是有疫病的头一年,哦,那时候还不太有什么AI,在街头巷尾流浪的猫儿狗儿竟生生地凭人力全扑杀干净了。为何?我连打听了几天,才知道,有个大专家说,猫狗会传染疫病的,更何况它们只会在居住区乱窜,又没什么用。

  听完,我回家里,把在屋里存着的猫条全放进冰箱冷冻层最里面了。后来查清楚,这疫病是靠飞沫传播的,猫狗不会得。但那两箱猫条已经冻得比老冰棍还硬了。

  撑过了四年吧,疫病算是没了。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会画画的AI,技术嘛,平心而论,确实好,可我怎么看,怎么有我的一些作品的风格。我正纳闷,莫非我和这AI投缘,我的诗人朋友已致电,“你个傻姑娘神经大条得很哦,快收拾东西跑啊。”

  “啊?”我没问清为什么,她已经开着一辆半旧的灰色雪铁龙到我家楼下。我在屋里就听她蹭蹭蹭地上楼梯,粗喘着气。我打开门,她已经在门口了。昏黄的声控灯不住闪烁。

  “收拾东西,去我家。”

  我哪里拗得过她?黑行李箱里塞满了我的画稿和画材画具,装进雪铁龙后备箱,手机卡也被她丢掉。她一路飙车带我回去,前后不过一个小时。到她家里也来不及收拾,两个饿得要死的人窝在沙发里吸溜速食面的当口,她的手机推了好几条新资讯。前面几条无非是哪个女明星今天又换男朋友或是哪个男明星又离婚,翻到最后一条,赫然发现我家楼下的照片,几辆救火车架了梯子,消防员抱着水带往窗子里喷水。

  她绒乎乎的脑袋凑过来,“不用看了,就是你家着火。偷作品训练AI,再干掉原作者,管他是封杀还是真杀,你是这个月第六个。”

  总之,我不敢再在她家里逗留了。第二天凌晨,我留下一本画册给她,她也赠给我最厚的那本诗集。我告诉她,“我安顿好再想办法联系你。你也注意安全。”

  反对AI绘画的声音一开始大得震耳欲聋,紧接着小了下去,赞歌反而唱得震耳欲聋了。

  那AI绘画,哪里不是艺术了!人早就没有人权了,便也不妨事;AI可才诞生呵!纯洁得像张白纸呵!

  我是来不及反驳的。我接着当原创画师一天,就有一天的危险。

  期间我有想办法和诗人小姐联络,但她也自顾不暇——有个会写诗的仿生人发布了,就是吟游诗人AI。

  事实上,我的诗人小姐比我聪慧多了,她还救了我一命。可她就是学不会骑自行车。她说,“我会开雪铁龙就好啦,自行车什么的留给后辈攻克。”说完,她就拍拍我肩膀。

  我们去旅游那次,在景区里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,我一个人蹬两个人的。她穿一身湖蓝色的偏襟旗袍,坐在后面,一双柔荑紧搂住我的腰,乐呵呵地嫌弃我的头发叫风吹进她嘴里啦。

  仿生人发布不久,我和她忽然失去了联系。

  午夜档的新闻称,她参加了自行车越野活动,途中迷路,不慎跌下悬崖。尸体找到时已断成六截。

  我连夜逃离了藏身地,可那张在封锁线外拍的新闻照片不时浮现在我眼前。

  我不相信诗人小姐死了。我宁可她江郎才尽又自甘堕落,从此坐在网络的神殿里用她曾经写过的那些诗句翻来覆去地组合,装神弄鬼愚弄大众,那也叫她做的事情。而不是那个冰冷的算法,害得现在的她比算法还冰冷。

  放在大专家那里,他就一定要评论道,“AI都能创作出很高水平的诗歌和画作了,那再占用人的头脑去创作也没什么用,人应该动高贵的脑做更有意义的事!”

  诗人和文艺青年们都缄默不语,他们逐渐消失了。紧接着是教师、医生、警察、消防员,他们也逐渐消失了。

  仿生人的职业技能与他们相当,而需要占用的资源却更少。于是担任这些职业的群体演化为对社会无用的部分了,像是徽派建筑屋顶上的小青瓦片拆了两片,换上更耐用的金属制的,剩下的也要逐渐由于“不协调”拆掉了。

  可是那些被换掉的瓦片去哪里了?一块一块地分开,明晃晃地抛在青天白日之下?

  诗人小姐“出意外”死了。

  可我一定在什么时候目击到了这次谋杀,我一定看到了发明“吟游诗人”的那家公司塞给诗人小姐一台机器,他们把她的手稿全部翻出来,发表的、没发表的、仍在构思的……那机器竟不断地、日夜颠倒又颠倒黑白地将它们收录进去,机器的笔尖是针头,一端刺进她的静脉里,另一端便沙沙地开始在白纸上印刷了。

  诗人小姐的稿件是无穷多的!“无穷多”是机器也会嫉妒的东西啊!

  所以诗人小姐死了。

  针尖依然沙沙响,可就算把纸划破了,也不会再有“墨水”了!

  我一定注意过的,她那如收拢双翼的蝴蝶般的眼睫,和覆了霜般苍白的唇。她轻飘飘地伏在桌上。

  像一具空了心的石膏像。

  我记忆宫殿中的所有石膏像,从此都长成了她的模样。

  一只手背到后面,仿佛她正跟在我身后,搭着我的手。我起身往我的隔间走。

  原来我的画室里只有画具和画稿,我也不必迈过那块稍矮一点的板子。隔间里几乎堆满了各种仿生人部件,只有个能转身的空间供我栖居。

  太窒息了。半夜惊醒恍惚的时候常常错以为自己是个杀人魔。我抱紧了诗集,窝在角落闭上眼。

  我的记忆宫殿也沦为垃圾场了,这太悲哀。等她饶有兴致地来参观的时候,就要皱着小鼻子,半心疼半调侃地说,“你就这么活着的?”

  我就只能不好意思地答道,“石膏像们和画稿们和诗集都被我收到干净的地方了。”

  “那好吧。”她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身边。

  隔间外面传来响动。此时能令我惊悸的,无外乎闪电,刷的一下,目光所及尽是惨白。可这次的响是不同的,鞺鞺鞳鞳,似是有什么不速之客接近。我支起身体就要窜出去逃,可又硬生生止住了。怕什么呢。我逃了,老人家走不了,来找我的人绝对不会对老人有什么耐心;他们找到我,我不就能和诗人小姐团聚?

  “大画家哎。”

  是老人在唤我。没有其他什么人。

  我轻叹。

  “来了。”

  老人一手扶墙,立在矮板前,两只脚上的鞋拖拉着。“贴个年画哎,好彩头。”她捧着一张年画。“年头久啦,剩这一张,送你啦。”

  捧着圆滚滚鲤鱼乐开花的胖娃娃,在盛放的莲池里耍闹。我认得,是莲年有鱼。

  倒是很应景,可过了这除夕夜,就会余出来我们的容身之处吗?

  在新AI时代,我还不如是曾经缠了足的人。

  但我还是在老人笑盈盈的注视下,把年画贴在醒目的位置。

  总不能拂了她的好意。

  雷雨持续,入夜后一声一声的响雷锤在我心脏上,令我彻夜难眠。

  凌晨时,苍白色的天空没精打采的。曾经有人描述雨水的气味是潮湿泥土的清香,可我总觉得,那只是染天空用的劣质蓝染料味。

  我凝神,仔细地欣赏那幅年画许久。雨还是不停,只渐小,磨磨蹭蹭地往下漏。

  我翻出些食物,打算给老人送过去。

  老人静静地侧卧在我为她铺的软垫上,胸口不再起伏了。

  她的关节像老化的铁件一样僵硬。

  我还是遵照她的嘱托,把她拖到外面去。

  淋雨的感觉不算舒服,黏哒哒的。

  垃圾场哪还有地方安放她呢。我只找到一堆稍干净些的塑料瓶。她躺在塑料瓶山上。

  七八只乌鸦在上空盘旋。我才走出几步,它们就争先恐后地扑在她的身体上。

  我折回来,赶走乌鸦,为她盖了一块化纤布。乌鸦喧闹成一片。

  然后我往烂尾楼走,再没有回头看。眼前熟悉的小径似乎起了雾,我什么也看不清,只跋涉在垃圾和泥水里。忽而,我意识到,我正走进记忆宫殿,诗人小姐在我的面前,她的肌肤依旧苍白冰冷,硬得像石膏。

  可我不在乎。我牵住她的手。

  她举起一块巨大的透明塑料布盖住彼此,我们在一片朦胧里呼吸。雨水打在塑料布上。透亮。

  诗人小姐的气息扑在我脸颊,我的脸一定红得发烫了,只感觉她的唇轻蹭。

  亲密无间的我们拥在一处,透过塑料布赏雨,只有雨,她的眼神告诉我,除雨之外的一切都仅是映在塑料布上一抹暗淡虚幻的影,这里只有雨和我们。

  “祝我们连年有余。”


莲年有鱼
http://example.com/2023/04/10/lnyy/
作者
moonquakeizs
发布于
2023年4月10日
许可协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