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鼠

2023-10-29 完稿

 Note:

  看个氛围得了。


  肖敏骑着旧电动车抵达实验室已接近午夜十二点。好友徐荟开了两盏灯,把着角落里的实验台摆弄老鼠。她把其余灯一盏一盏打开。徐荟闻声抬头瞧她,左面眼睛一颤一颤地翻着白花花的眼仁。

  “我还得一会儿才忙完呢。”徐荟掩着水箱盖子,标了五号的黑鼠在水面浮浮沉沉,扑出几个水花。

  “着啥急,来就为了等你的。”肖敏盯着放弃挣扎的黑鼠,“你们咋确定哪只老鼠长期受抑郁胁迫啊?”

  “老鼠啥情绪天知道。导师咋教,咱编外人员就怎么做呗。”徐荟笑的时候,左眼总没有右眼那么容易眯起来,像有个无形的调皮小孩用手扒着。“它不抑郁,可以用水泡着,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就差不多了。”

  肖敏帮她把水箱盖子抬起条缝,徐荟好伸手进去把五号抓出来,换六号进去。六号不太听话,满笼子窜,徐荟逮了两圈也没逮到。肖敏戴了副手套,“我来吧。”

  “还是你胆儿大。”

  肖敏从小就胆子大。镇上的初中刚开学那会儿,一见到毛虫,蟑螂或是蛇,女孩们吱哇乱叫,像群鸡崽子挤着往后躲,男孩们强装镇定却也站着一动不动,仔细瞧裤腿脚还抖着。每到这时候,从“小地方”出来的肖敏就拎着块硬纸壳垫板走到跟前,咔咔两下,不管是啥都抽爆浆,还没等老师进屋,她就已经收拾干净那摊东西,丢出去了。

  除此之外,她还出了名的脑瓜儿好使。不管什么考试,只要是坐在考场里的,她就能拿第一,而且超过第二名一大截。

  大家不禁对她肃然起敬,但一只脚迈进青春期的孩子们都善变,这种敬意没持续太久就开始消散,尤其是发现肖敏戴上了那条七枚铜钱编的锁之后。

  一瓶不满半瓶乱晃的知识装进脑子里,出生就在镇上的他们傲得简直像掌握了宇宙真理,指着肖敏后颈上露着的一截红绳痛骂她封建迷信。肖敏痛苦了一阵子,偶尔控制不住动手揍要碰自己后颈的人,但是回家却从来不和母亲提再也不戴锁这种话。科学是对的,母亲的卦一样是对的。对就对在,如果没有它,肖敏、肖敏母亲、肖敏父亲,全都会饿死。

  “你要加把劲学习啊,小敏。”母亲在上香之后对她说,“你不能像我这样……你得活得更像个人样。”半仙是人吗,半仙只是半个人。人们在有求的时候虔诚一拜,就见半仙盘个莲花座,她的身体成了扎在地上的根,身后刷啦啦地长出尊似有若无的佛来,然后人们为了心中所求再拜。

  活得像人样,活得更像人样。那就要学着怎么掌控,怎么不在乎无用的感情。母亲的老黄仙潜移默化地教肖敏,他说小孩儿们浑浑噩噩的像滩泥巴,捏来捏去,等到干的时候,有的是个牛样子,有的是个猪样子,有的半人半狗……老黄仙顶着张母亲的脸,眯起眼睛,用两条细缝儿来回打量肖敏,“你必须得搞个人样子来。”终于有天她顿悟了,只需一打眼儿,就能看到二三十年后,老同学们把一辈子困死在村里倦怠地干活,又乐此不疲地投入捉奸事业,将生活过得又穷又得意洋洋的情景。

  她写作业。老黄仙附母亲的身给人家看卦、破关,咿咿呀呀地唱些调子打点各路神仙。肖敏闻着香火味儿长大,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股仙家气场,她坐在桌前点起灯,灯火映照下俨然已经是一尊金身。她能把吃喝嫖赌的父亲镇得回不来家。

  肖敏的母亲是他们村的半仙,这点,班上同村的徐荟也知道。徐荟就是从来追不上肖敏的第二名,整天闷在第一排边上,不说话。肖敏被骂成封建迷信的那些日子里,她就冷淡地坐着,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空气,像能看见什么似的。

  肖敏后来明白,徐荟是在流泪,只不过有些人的眼泪是冷的,流出来就冻在脸上刮不下去,而她的眼泪滚烫滚烫,还没凝成什么,就随着空气嗤的一下蒸散了。

  徐荟的父母算是村医,徐荟曾为此骄傲。可惜生命都是比羽毛还轻飘飘的东西,只需坐在大巴车里轻轻一颠,它就悠悠地飞上天去,再怎么努力也落不回那个有徐荟的村里了。徐荟随着悲痛的人群跑了盘山的四里路,在一堆钢铁,岩石和玻璃的碎片里翻啊找啊,最后大家一人铲了一罐子混杂着泥土和灰尘的肉酱。仅存的一丝热乎气搂在怀里,走不出半里路就让山间夜里的冷风吹凉了。

  徐荟曾经的那点骄傲散得只剩羡慕,羡慕肖敏,她成绩好,有母亲,这样的人就像蝴蝶,迟早有一天从她目光所及处扑扇扑扇翅膀飞走。这种羡慕逐渐演变得像少女暗恋,牵着徐荟随肖敏的步子,跌跌撞撞地进了高中。

  同学们的面孔换了一批,从而看起来齐刷刷地长大了。他们似乎变得不怕毛虫、蟑螂或是蛇了,也更迷信科学,总在肖敏背后指指点点,像那条早已解开的红绳在她脖子上烙出永恒的印子似的。

  与此同时,他们一对一对地恋爱,因为恋爱意味着性,性是高中生的时尚,要抓紧时间追逐。过了青春的期限,再时尚的东西也成了遍地都有的垃圾。

  如此看来,肖敏和徐荟再次格格不入。

  所以很快,出于取乐,徐荟的书包里被丢进了一只黑老鼠。

  徐荟颤着手想把它赶出去。黑鼠在一本本书之间钻来钻去,马上就要跳到书包外面,抬头一看周围围着那么些人,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盯住它,这一吓又令它缩回书的保护伞之下了。

  肖敏推搡着挤进人群里,左手插进书包里一搅,那黑鼠就牢牢逮在她手里。她擎着老鼠,挨个凑到起哄的同学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欣赏,右手扯过徐荟的手腕,像位将军,以横扫千军的气势逼得人群让出条能走人的缝。

  一种奇异的感觉忽地从肖敏心底升腾而起。

  黑毛老鼠肥硕的身体比她的手掌还大。黑鼠龇牙咧嘴,胸腔极力推挤着箍住它的手,四爪拼命乱刨,扭着脖子从拇指和食指间的狭缝向外钻。尖而细的指甲没轻没重地搔刮她左手的掌心。

  它只是为了活命才本能地抓挠,那般盲目的随机性却为它痛苦的根源徒增趣味。它的确在她的掌控之中濒死,可下一秒的位置,力道,方向,频率,每个行为永远出乎预料,完全而分明地游离在她的强迫之外。

  那种快意是超出性本身的。

  黑鼠的毛发湿漉漉的,体温较她的手掌高出许多,恍惚间,她甚至认为自己正握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。

  握着黑鼠,肖敏下意识地把徐荟领进了卫生间。她接着水槽,更用力地勒那只鼠。它急了,一扭身子,尖牙利爪划进肉里,它做出了生命中最用力的反抗,带着一种高潮中的迷离断了气。

  她松开手。黑鼠的尸体啪嗒一下砸进水里,冒出几个气泡来。随后是鲜血,滴滴答答地落进水里,稀释成淡淡的橘粉色,像飘在天边的,神佛般的霞光。

  面对肖敏的伤口,徐荟表现出了不同刚才的镇定。“你必须打疫苗。”

  “水里的血,阿荟。”肖敏自顾自地念叨着,“你说我怎么活得像人样。”

  徐荟沉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。那种沉静激得她一惊,恐惧汩汩地冒出来。

  肖敏从没如此怕过什么。她甚至没弄明白这样的恐惧因何而起,像是一口闷下了后返劲儿的烈酒,晕晕乎乎,恐怕从此便破了戒,将薄薄的金身撕开一道口子。她跟着徐荟赶去了最近的卫生所。

  可其他同学肉眼凡胎,看不出肖敏的破绽。经过那场黑鼠闹剧,他们好似供她为刀枪不入的神仙般,个个敬而远之。

 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里,肖敏的心又麻木着空下去。她还是次次拿第一,超过第二名的徐荟一大截。她还是罪恶地怀念那些被千夫所指的日子。偶尔记忆自己蹦出来,肖敏又面对一次两次无数次徐荟的沉静的目光,恐惧就会涨起来,坠得心里沉甸甸的。

  很难解释,为什么肖敏和徐荟分别报了不同的末流普通本科,却依然在同一座城市,甚至两所学校仅一街之隔。只能说她们至少有一方是故意的,但她们之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承认。

  街的尽头是一个小广场。上大学之后,肖敏还是老样子,她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,身旁走着一群又一群光怪陆离的人。老黄仙的法力终究有限,他光不让她回村,怎么没料到,出了全是牛样儿的村,出了全是猪样儿的镇,逃出了一个又一个圈套似的低级圈子,圈外还有圈,她一头扎进全是半人半狗那样儿的都市里,锋芒毕露地向外挣扎,未果。

  徐荟似乎融入得很不错,不仅配了副半框眼镜,还有了个新爱好,打羽毛球,很洋气。肖敏受她影响,每周末晚上陪她去小广场打球。她们就在固定的那盏路灯下面,一直打到晚餐后遛弯的人都散去,广场上只剩下她们。

  “徐荟!”球砰地打过去。

  “嗯?”球砰地打回来。

  “我爱你!”肖敏蹦起来用尽了力气扣球。

  徐荟先听到肖敏的表白。一瞬间,世界似乎都变得扁平,像张成像不好的老相片,枯黄,模糊,而她身轻如燕,轻轻挣动,便立即脱出了相片的界面,只需一个跨步就能挨到肖敏跟前。但很快,羽毛球飞近她眼前,徐荟才惊觉异变得飘忽的只有她自己。

  一声尽力压抑的,尖锐的惨叫是返还给肖敏的答复。

  肖敏撂下球拍,跑到徐荟身边的时候,徐荟痛苦地蜷坐在地上捂着左眼,黏糊糊的液体几乎像条带倒钩的舌头,一舔就覆了她半边脸。碎了左边镜片的眼镜卡在她鼻尖下面。

  “阿荟,咱去,去医院…”肖敏搂过徐荟,想把她抱起来,抻了两下,没抱动。她再要抱,徐荟却落下沾满粘液的,冰凉的手,攥住她的拇指往自己怀里拉。

  “不能去…”她喘着粗气,一字一顿地讲道,“解释不清…你找个地方…”

  不去医院,徐荟的血一直止不住。就近开了旅馆单间,肖敏好不容易把徐荟脸上糊着的血抹净了,血却很快又冒出来。鲜红蚕食着白毛巾。徐荟还摸索着攥肖敏的手,但肖敏从她的手掌心里毫不留情地滑出去,不多时,她带着一堆纱布绷带止血棉回来。满月已经升得很高,在天幕上险险地晃荡,似乎随时要坠下去。月光映着肖敏血淋淋的手,映着徐荟血淋淋的半边脸,她们的影子汗湿了,波涛汹涌地汪在一起,像水融进水里,像一个活着的肉身里挤着两个魂儿。当苍青色的天光挤过窗帘上被烟头烧出的洞,慢悠悠地进屋来时,徐荟的血止住了,她用还算好使的右眼看见瘫睡在地上的肖敏。她就此永远失掉了左眼,但也遂了她的愿,肖敏永远离不开她了。

  “还是你胆儿大,你不怕我这模样。”徐荟笑着接过肖敏捉到的六号鼠,对准缝,哧溜一下将它续进水箱里,再丢进去一个浮板。

  肖敏又目不转睛地观察它扑腾着伸爪子够浮板,“你怎么能不恨我呢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徐荟把鼠连同浮板一起捞出来,放回饲养箱。她瞧向肖敏,费力地眨眨眼,她记起肖敏的表白,横空出世,像从石缝子里蹦出来的,靠什么抓得住啊。

  肖敏说,“因为你的眼睛……”她希冀地望着徐荟,想从徐荟畸形得像脐带结似的左眼睛里攫取些她缺失的东西来,那些软的,包容的,向内索求的,徐荟能用她那半边眼睛窥破她这装神弄鬼的半个人。

  徐荟堵了她的嘴,她们跌在白瓷砖上。哪有那么多人样狗样,她们合起来才像个人,四手四脚的,要靠恨的求而不得和爱的处心积虑纠缠成两手两脚,往人道里面挪。

  “我们回家吧。”回那个没有人家卫生间大的出租屋。

  车在霓虹流动的柏油路上缓缓滑行,滑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,朝一盏暖灯。


黑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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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moonquakeizs
发布于
2023年10月2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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