婴河

2023-11-17 完稿


  朵朵背着小书包,捧着一大束野百合回家,才进门就放开小姑娘的尖亮嗓子叫道,“妈妈看我在河边摘的花花!”

  “喊什么喊,哪有河?这附近没有河,听到了吗!”隋芳拎着锅铲,靠在玄关的衣柜门上,颤着声训女儿,“以后不许摘花!”她的丈夫许鹏涛闻声从房间里出来,将妻子护在身后,仿佛那束亮橘色的花是还剩几秒的定时炸弹。

  花有什么好怕的呢。

  没什么可怕的呀。当年还怀着女儿的隋芳是这么认为的。新婚和有孕,双喜临门带给她足足的幸福感,许鹏涛又是个会疼人的。就算住的地方偏僻,还挨着水沟河和这里的唯一一家医院,这些不吉利的小问题在汹涌而至的幸福感面前简直就像一小撮灰尘,瞬间就被刷洗消失了。

  晚上共枕而眠时,她还有心情安慰许鹏涛,“离医院近好,生孩子方便嘛。”

  许鹏涛应着,胃又忍不住翻腾起来。

  天知道,第一次无意中撞见弃婴时,他背对着水沟河吐了半个多小时,把能吐的全吐了,胃里直打空嗝。等他吐完了,迷茫地转回身,弃婴的脚依然卡在石缝里,整个身体依然随着河水,像河底的水草那样飘荡。它泡浮肿了的脸上,一对眼窝像白馒头上撕扯出两个窟窿。他又忍不住背过身来边跑边干呕。

  从那以后,他下班回家一经过水草茂盛的水沟河,就闭着眼睛跑过去,不管河里有或没有什么。

  水沟河的对岸是一片灌木林,不算高大,可傍晚光线晦暗时仍显得阴森森。水沟河四季不休的水流拂着水底黑绿黑绿的藻类,却从来没人垂钓鱼虾——不远处,河上游的小医院偶尔会抛进些未发育成型的胎儿。其中不乏月份大引产的,胳膊腿儿、五官早和正常婴儿差不多,它们就近乎完整地泡在河里。

  当地住了几十年的老居民不叫它水沟河,叫婴河。

  许鹏涛自认不如妻子胆大。傍晚遛弯,出门经过婴河的时候,他总要拉着隋芳绕着走。隋芳却不觉得恐怖,她远远的瞧见了,就忍不住撇下许鹏涛,离近些仔细看看,最后“啧”地感叹道,“可惜了孩子,都长那么大了。”

  隋芳的小孩也在肚子里一天比一天大了。许鹏涛陪着隋芳去医院检查,医生斟酌半天,悠悠道,“双胞胎,只是…”

  “只是其中的一个孩子,她的心脏在胸腔外面跳。”

  “她现在还行,可生下来能不能活,能活多久,这都不好说。”

  夫妻俩心里刚升起来一丝惊喜,又被那颗在胸腔外面跳的心脏刺激得无所适从。

  隋芳对着显示屏里那颗在外面跳动的心脏看了又看,还是倔强地选择了保孩子,留院观察。

  病房直到半夜也没有熄灯。窗外,一线新月颤巍巍地吊在天上,底下还是沙沙流淌的婴河,一片浑然如深渊的漆黑中不时闪闪光亮,不知是水花还是死去胎儿的眼。许鹏涛伸长脖子往那深渊里够着瞧,什么都看不到。不断流淌的沙沙声回应着他。

  沙沙声涌进惨白的病房里。仿佛湍急的水被扣进山洞,它急促地叩击石壁,卷起石子,迫切地寻一出路。许鹏涛的心空了,他就是山洞中的洞,沙沙,沙沙,灌满了激荡的回声。

  “我就要把她当正常孩子养。”隋芳紧紧搂着她,袒露出半边乳房喂奶。这本该是个多温馨的画面,许鹏涛别开眼睛。那颗在胸腔外突突跳动的心脏包被在皮肤下,不规则的外观,布着层层血管,随婴儿的小呼吸耸动着,好像包着另一条不同物种的生命,或许,马上能从里面孵出一只小恐龙。它怎么能如此顽强,明明世界上多得是比它美好的东西,完美的婚姻,平稳的生活,但凡其中一个有这颗心脏十分之一、百分之一的顽强,他都不至于觉着那颗心脏碍眼。

  它只是自顾自地,天真地不断跳动着。

  孩子在身边一带就有感情,等有了感情,就晚了。隋芳起夜去喂奶,下床的动静弄醒了许鹏涛。许鹏涛耐心地等她回来,“我找个人,让他把孩子抱走吧,咱们换个地方生活。”

  “不是亲生的,谁能要她?”隋芳掀开被子,背对着他躺下。过了许久,久到许鹏涛甚至以为她睡着了,她听不出语调的声音传来,“你少管,我怎么生就怎么养。”

  两个孩子并排,横着放在另一个房间的单人床上,两套碎花薄被褥,姐姐用蓝的,妹妹用粉的。许鹏涛一看到包不严实的蓝色被子,心里就像挨刺扎了一下。医生那天还说,她要手术才能恢复,要找到能手术的大城市里的医院,要花钱,很多很多钱。

  他又想起他凝视着那晚的婴河,幽深,不论掉进去什么都只会返出鼓励的,沙沙的回响。

  他拎着枕头站在婴儿床前。

  两姐妹酣眠,仿佛周遭混沌一片。

  一条砰砰跳动的小生命啊,他的亲生骨肉,叫他捂在枕头下面,他也下不去手。每天给她洗洗涮涮换尿布,怎么能半点联结的情感都没有呢。他的手指头抠进棉枕头里,抬起来又放下,放下又抬起来,反复好几回。从隔壁房间幻觉似的传来窸窣的下床声,他终于心一横,紧闭上眼睛捂住蓝被褥。

  “你这会儿倒不怕婴河了!”隋芳的尖叫吓得许鹏涛一激灵,将最后那点决绝都搅散了。他甩开枕头,一屁股栽在地上喘粗气。

  蓝被褥里的小心脏还砰砰跳着,仿佛周遭的混沌里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  “你要捂死你姑娘吗!捂死了扔河里?我嫁你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人性!”隋芳往前赶了几步,揪住许鹏涛的睡衣领子连扇了他几耳光。他没还手,也没想还手。他两颊热辣辣的,愣愣地僵在那里,盯着妻子的眼泪涌了一脸。霎时,她不像个憔悴的母亲了,即使她披散着头发,也不在乎穿着——她脸上那些皱纹像干涸的河床,苦熬着,终于到这一夜狠狠落了场雨。她的老态被眼泪淹没了,她返老还少了,无助得像个和男朋友吵架闹分手的少女,怀揣着不谙未来的天真,默默气对方的无情和后悔自己的作,伤心得惹人爱怜。“我怎么就没怀好她呢…”

  许鹏涛试探着把她搂进怀里,她耸起双肩挣了一下,没挣开,她有点急,扒开他环抱她的双臂逃出去了。

  混沌被搅出波纹,姐妹俩醒来,妹妹睁大眼睛看清面前父母的模样,放开嗓子嗷嗷大哭,小手紧紧拽着姐姐的小褥子。她的哭声引着姐姐也低声哭起来。

  许鹏涛看着妻子去哄睡两个孩子,心软了。自己终究下不去手。

  他照常上下班。只是每天路过婴河时,他就在河边一块最大的,干燥的青石上坐下来,目光沉沉落进流淌不息的水里。不知不觉,天完全黑了,他才起身慢悠悠地晃回家。

  一次两次的,隋芳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,他说单位加班,晚上开会。久而久之她竟不再好声好气地问,上来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,然后把几盘完全凉掉的菜啪地撂到餐桌上。熏黄了的红格子桌布上两三个瓷白碟子,摆出来象棋残局里将对方一军的气势。

  他忍下几回,终于在隋芳絮絮地念着“加班到这么晚也不见多拿几个钱回来”的时候受不了了,把碗一推吼道,“还不是你要留那孩子!”

  吵架是种病毒,吵着吵着,逐渐蔓延至生活的方方面面,紧接着鸡毛蒜皮就发展成剑拔弩张。衣架、板凳、扫帚、锅碗瓢盆,该叮叮咣咣砸烂的东西已经不剩下什么。他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卧室往外拽,她掐着他大腿内侧的肉使劲拧,他又抄起桌子上的啤酒瓶子砸她的手臂,没喝完的啤酒泼得衣服地板都是泡沫。她骂他浪费,两人转移由头接着打架,近乎势均力敌,以命肉搏。

  许鹏涛把隋芳掼到地上,去厨房抓起菜刀。他不愿再留着那个无望的女儿,每天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的无能。他这次要下定决心劈了那颗迟迟不给他一个解脱的心脏。

  她醒着,但乖乖的,不声不响地瞪着大眼睛观察周围。那颗心脏似乎比刚出世时更强壮,更外显,更像一颗去了硬壳的卵。如果里面真的孕育了一只小恐龙,他怀疑它下一秒就能顶破卵壳膜,将小小的头探出来看看世界。她还不明白面前的父亲手里拿的东西有什么用,刀逼近她跟前时,她晃悠悠地伸出肉团子似的小手要来摸一摸。

  “许鹏涛!”隋芳已经力竭,嗓子也嘶哑得像两块破木板摩擦,但她还是尽力地搂住许鹏涛的双腿,顺势一冲把他扑在身下,双手拧着他的手腕夺菜刀。他从没见过打架那么疯的女人,不,她简直成了只保护幼崽的雌兽,表情扭曲地断定他侵犯了她的权利,她要处理掉对她孩子的威胁。

  许鹏涛挪着手腕,用另一手朝反方向掰她的手指甲。隋芳吃痛,情急之下蜷起腿卡进他双腿之间一顶,趁机掳走了菜刀。许鹏涛半弯着腰,挣扎着爬起来和她撕扯。女人握紧了刀,闭上眼睛本能地乱挥,忽地砍到什么东西,随后在各种混乱中听到掰断芹菜似的脆响,混乱停止了,万籁俱寂。

  许鹏涛右手握着左手拇指,拇指的两个指节之间削断了,断指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着,像片在寒风里挣扎的枯叶。

  血从指缝间滋滋冒出来。

  “现在穿,穿衣服,去医院,还来得及接上…”隋芳撇下刀。

  “不,”他像卸下了很重的包袱似的,跌坐在地上,摘下那半截断指扔到孩子旁边,把拇指含在嘴里止血,口齿不清地、慢吞吞地讲道,“这是我的报应,小芳。”

  他算是被这个疯女人镇住了。许鹏涛不是疯女人,他恐怕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种让孩子赖活一辈子也要活着的爱,但他需要试着接受了。

  “我会好好工作,攒钱,咱们好好养孩子,将来给她手术…”眼泪含含糊糊地流出来了,他伸开双臂。这种拥抱的感觉,多久没体会过了,从生下孩子到现在不过六个月,可隋芳上一次如此坦然地被拥抱着,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像恋爱那样,对,像恋爱那样。不用在意生育之后身体的颓败,她卸掉一切负累,在地板上,缓慢而坚定地再次接纳了他。

  “我们以后换个地方生活,给姑娘治好,看她们上学,工作,成家。”

  话语仿佛春雷震震,随着他的爱抚,她感到枯木重新开出了花。

  “好。”

  她和他暖融融地化在一起了。

  “涛子,我还是先陪你把手指接上……”她从他身上爬起来,伸手到床上摸那根断指,却摸了个空。于是隋芳疑惑地站起来,想看看它在哪。

  粉色被褥被拱得一团糟。断指正在妹妹手里攥着。而她,骑坐在她姐姐的脸上,睁圆了天真无邪的眼睛,打量着地板上衣不蔽体的两人。

  有什么东西梗在隋芳喉咙里,在她用力的下一瞬间,声音便被凄厉地顶飞出来,“我的花花呀!”

  隋芳蹦起来推开小朵朵,不顾朵朵的哭闹,掀开花花的被子。

  心脏不再跳了。

  许鹏涛最终还是拒绝了接上手指。他缓缓地把花花包进蓝色的被褥里,连他的断指一起,裹严实了,埋在婴河边那块青石旁。

  花花成了他们家的禁忌,花成了他们家的禁忌。他们搬离了婴河,去了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,远离河,接着生活,送朵朵上小学。

  朵朵还举着野百合花束,不明就里。她想解释旁边新建的公园里挖了条人工河,还想说假日可以一起去那里玩,可最终她很懂事,丢下花,什么也没说。

  许鹏涛拦在隋芳身前,仿佛要和朵朵划清界限,和他们的亲生女儿兼杀害亲生女儿的罪犯,划清界限。

  朵朵垂下头一声不吭,乖乖地溜回房间写作业,不一会儿写完了。隋芳催着她早点睡觉。

  在朵朵的梦里,野百合们被纷纷扬扬地抛回河里,随着水飘远了。


婴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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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moonquakeizs
发布于
2023年11月1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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